說著,葉尋傷還拍了拍手。
“不過,有三個問題梵先生您好像沒有考慮到。”葉尋傷舉起了右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尾指道,“第一,您一個人,換四個人,是不公平的;第二,您憑什麼認為,我會考慮您的條件;第三——”
葉尋傷舉著一根纖細的尾指,莞爾一笑。
“……您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呢?”葉尋傷的語氣裏充滿了好奇,“您以為,您列舉出來的這群人都有著什麼樣的能耐?我這個自稱淨世樓外樓的人,為什麼非要殺了你們?”
這句話成功地把十三噎了個夠嗆。
不過,聽她的意思……好像自己這幫吃瓜群眾真的能夠平安退場。如此想來,噎一噎也沒什麼。
可惜不幸的是,十三還沒考慮好脫身的台詞,一旁的葉陌便開口嚷嚷道:“尋傷,你開什麼玩笑?梵小弟這麼‘重要’的人物,你真的打算放他走?”
“誰跟你說他重要的?”葉尋傷白了他一眼道。
“可他不是沒死嗎?”葉陌說,“那可是白輝雲親自出手哎,這都沒死,肯定是身後有高人嘛。”
“喏,高人不就是她。”葉尋傷指了指艾若兒說道。
“……啊?”葉陌頓了頓,看了眼還“沉迷”於害怕之中沒能自拔的艾若兒,“……她?可她不是……”
“哎呀你別煩,到底現在誰才是樓外樓?我說怎麼樣就怎麼樣。”葉尋傷沒好氣地嗔了他一句,隨即清了清嗓,換回了相對平淡的語氣對十三說,“梵先生,您如果要離開的話,請盡快。而且,最好直接離開將心閣,否則的話……”
葉尋傷的話還沒說完,那漆黑巨碑頭頂的八卦圖形,便自行旋轉了起來,並一點一點的往下移動著。
它的速度不算太快,但不等它真的觸碰到石碑,那石碑便像是不堪重負那樣,被摧枯拉朽地破壞了。
“……不好意思,”葉尋傷頓了頓,改口做了個抱歉的笑容道,“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說完,她雙手舉國頭頂,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我給您提醒一下吧,這座石碑,就是荒氏的墓。他的屍骨,被他自己埋在了另外一個空間。所謂的‘碑中洞天’,其實,就是荒氏墓的一部分。而一旦完整地打開了他的墓……”葉尋傷與十三擦肩而過,走到了葉陌的身旁,“範圍內的所有與他同源的存在,都會被拉進他的墓穴中。”
仰視著那個八卦圖形時,十三還不覺得它有多大。可真當它一路壓著石碑落下來之後,他才發現,這玩意兒至少得有一整個將心閣這麼大。“又因為,我從來都沒進去過。”葉尋傷扯開了脖頸上的鮮紅圍巾,將它隨手扔在了一旁,“所以,我也沒辦法保證,您一定能活著從裏麵出來。”
話間,那八卦已然摧毀了半個巨碑。
“總之,雖然我沒有要殺您……要殺任何人的意思。但,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後,這個地方所有的傷亡,都是因我而起的。”葉尋傷沒有回頭,隻是靜靜地看著不遠處逐漸被削減的漆黑石碑,淡淡道,“因此,還是請您……自求多福吧。”
原本矗立著巨碑的位置,在被八卦圖形壓塌之後,從中露出了一行行漆黑的、浮動於半空之中的文字。
看起來,像是全息投影的墨汁,但即便是從十三這個側麵角度,也能完整地看清每一個字。
那……是一篇墓誌:
吾生於洛河畔,為叔三,故名洛三。
吾之不幸,生初而孤。太夫人居窮,然守節長教吾以至成人。太夫人嚐念曰:“汝父為人清直,自力衣食數十載,歸於一夕。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以此知吾父一二。二女兄常不言,好目於遠方靜坐,問之不語,黯然神傷。後分嫁他族,太夫人歎曰:“惜良人有緣無分,悲哉!”
吾於幼時嬉於洛河畔,遇奇石,不聞險阻,意拾玩。後困於洞天,得幸太虛,曰:“汝根骨非凡,必有為。吾可教,何如?”吾以為懼,不敢言。太虛允,使吾脫困。為少年,奇力初現,方圓數裏不敵,於是明公以吾為仕,遷居明族。明族大,不可度量。石屋千裏,植壟無垠。吾以太夫人之教,好施賓客。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少時,幸得明公賜女,始成家。家之大,無處不在。然夫人性直,嚐以吾恐其之不能養也。後得見其事姑,心遂安。
光華轉逝,一晃數載,明公病故,吾事夫人掌族。族事紛,難言和。故吾意參太虛之法,一曰太虛錄,一曰道。太虛錄者,無上仙法,凡胎資質,尚可九轉飛升。道者,可道,然非常道。其名可名,然非常名。此二法示吾一生,所悟所究,不離其宗。有小成,力敵他族,勝。議而合,使明族為尊。後征戰四方,逐鹿江山。
終為天主,無所求,遂貪淫奢樂,放權明族。天下之大,無非吾土,所到之處,皆頂禮膜拜。心雖安,然惶恐不知。
渾噩數載,太夫人故去。嗚呼!不知所言。後吾悲太夫人之故,暴起,錯殺人不數,生靈塗炭。太虛至,曰:“此人之所限,不可強求。”吾愧憤難當,意太虛愈之,太虛不允,曰:“所意所念,皆太虛錄。”吾頓悟,參太虛錄,獨坐於山洞,不知時日。然夫人病故,吾兒意告知,慘死於境界。兒婦聞之,痛哭失神。
吾集萬千罪業於一身,遂心灰意冷,棄族而去。
世界小,不嚐離悲痛。數十載周遊,無日遠鄉。故枯坐荒原,問心問道。
太虛之道,謂之往生。於生死間,蓋森羅萬象。初生,為一,謂之極。後分為二,謂之兩儀。後分為三,謂之陰陽交合。三生萬物,萬物皆為虛。虛者,小也。積小成大,往生之道也。
吾一生所曆如長夢,夢雖醒,然痛楚不故。爾今坐化於此,心雖有所念,不使吾傷。
如若後人閱之,切記,心無所歸,縱能上得九天,下得四海,也寸步難行。往生路固難走,然家路更甚之。
慎之。慎之。
洛三絕筆於大荒。
呼……看完這麼一大段拗口的話,天上那個八卦圖形也差不多完全壓下來了。
“洛三……”十三眨了眨眼,在心中想到,“他……就是荒氏?”
有關這個人的記憶,十三自然是沒能全忘光。盡管他覺得那隻是個夢,但不知為何,那個夢卻不像其他的夢一樣,讓十三連回想的契機都抓不到。
當然,早在十三入閣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過了“太虛”的名字。而在夢中接收了和它相關的信息後,他的潛意識裏,就一直在解析著太虛和洛三之間的聯係。故此,這會兒的他才沒感覺自己有多麼驚訝。
和他這種有閑工夫讀墓誌的人不同,葉氏父女倆,如今已是走到了漆黑石碑之前。那石碑的碎屑,雖然支離破碎,但卻沒有一塊落在地上,皆是在下墜的途中,就消散掉了。
而自那八卦圖形沒入地麵之後,空中的那一篇全息投影的墓誌,也漸漸像是入水的墨汁一樣,一絲一絲地融化成了一圈圈兀自旋轉著的漆黑靈韻。
過了大概……一分鍾左右的時間,所有的文字都已經化作了周遊著的漆黑靈韻。
然後,它們突然加快了旋轉速度,並飛快地凝縮在了一起。
隻見,墨汁凝彙成球形後,依舊不斷地旋轉,不斷地汲取空氣,不斷地縮小。
終於,當它化成了十三肉眼不可見的形態之後,便猛然向四周迸射出了一片黑光。
這黑光,鋪天蓋地。
幾乎隻在一個瞬間,它就吞噬了整個將心閣的光亮。接著,便緩緩平複在地麵上,一粒粒的升騰消散。
而整個將心閣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不論是正在廝殺還是正在躲藏,不論生死,全都消失不見了。
就像是變魔術一樣。
那麼,他們究竟去哪了呢?
十三是第一個回過神來的人。或者說,他就不曾失神過。
黑幕鋪天蓋地地襲來之後,他的四周一度陷入了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不到的黑暗之中。
仿佛一瞬間,視覺聽覺味覺嗅覺都被剝奪了。
好在他手裏的溫度,還是真實的。
黑暗並未維持多久,幾秒鍾後,他的感官便再次如數恢複了。出於習慣,他立即打量起了周遭的情況。視線所及,自己如今正身處一個巨大無比的空間之內。四方上下,皆是漆黑的岩石,雖不修邊幅,卻隱隱透露出一股磅礴的氣勢。除了十七和自己以外,這個遠非“山洞”一詞能概括的山洞之中,竟聚集了難以數計密密麻麻的人。
他們在片刻的驚訝之後,也都挨個回過了神來,一時之間,又找回了之前的虎視眈眈,瞪視著身邊的陌生人。
“原理上,好像和‘縮地印’也差不多。”正當十三警惕地確認著身邊人的敵意時,他又聽到了葉尋傷的聲音,“還真的把整個將心閣的人都送過來了……這些螻蟻的性命對您來說就真的這麼不值一提嗎,祖師爺?”
她的聲音不大,也由於人們反應過來後,立即吵嚷起來的緣故,隻有離她近的幾個人聽到了。
然而,沒等十三出聲詢問些什麼,他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小姐姐?”
葉尋傷聞言,循聲望了過去,隨後笑道:“啊,你好,映雪,好久不見~”
卻見那白映雪,稚嫩的臉頰上已是掛著兩行清淚,此時神情恍惚不定。不過,在聽到了葉尋傷的話後,她那昏暗無光的雙眸中總算又燃起了一絲火焰:“小姐姐……小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相公……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順著她的話,十三也注意到了那個躺在白映雪腿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葉尋傷眨了眨眼,確認了一遍周遭的視線,又看向了山清淩,問道:“山先生,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這次,她的語氣不再是那種提醒著他的意思,而是確確實實的詢問。
“咳……咳咳……”山清淩倒也沒真的昏過去,他張開嘴,緩緩念道,“在下……心如明鏡……”
“是嗎。”葉尋傷微笑,“那麼這次……我就不追問了。”
“小……小姐姐?”
“對不起,映雪。”葉尋傷對她搖了搖頭道,“山家是江山的叛徒,我身為淨世樓外樓,不會對江山的叛徒伸出援手。”
白映雪聞言一愣。
明明她身上一點動作都沒有,眼眶裏的淚水卻像是決了堤一樣,嘩啦嘩啦地往下淌。
“……為……為什麼?”良久,白映雪才顫聲問道。
“嗯……”葉尋傷看似是思考了一會兒,但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言簡意賅地笑道,“不為什麼。”
她像是……連個借口都懶得想。
“哼!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本就應該藏在黑暗之中終老,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行些投機倒把之舉,妄圖借此重新拋頭露麵,實在是教人所不齒。”
“唉,可惜了。白掌門的千金不知是受了他什麼蠱惑,竟被他騙的至今還蒙在鼓裏。”
“是啊,白小姐,我勸你還是早早放下這個無恥小人,可別誤了自己。”
“這後生本事不差,心性……卻也算是中上。隻可惜,山家另有打算……此舉,又何嚐不是誤了他呢?”
“哼!這位前輩過於高看這小人了,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這由江山傳出來的俗語,依晚輩拙見,用在他們山家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幾位起初圍攻山清淩的人,這會兒見淨世樓外樓就近在咫尺,一時都不太想輕舉妄動。可聽了葉尋傷的話,他們就立即篩選出了最佳的說辭,又幹回了解說的老本行。
不過,葉尋傷聽了他們的話,也沒什麼反應。她隻是無聲地注視著白映雪,注視著那個,連眼淚都再也流不出來了的白映雪。
山洞裏雖然堆積了接近兩萬個人,卻因為這裏實在是過於龐大,各自站起身來後,竟然意外的不顯得多麼擁擠。
最初的吵嚷,從開始,就再也沒停下來過。一改之前圍觀舞台時的肅靜,亂哄哄的,跟小學的自習時間一樣。
也不知這些人究竟嚷嚷了多久,當十三礙於身高,恨不得跳起來尋找出口的時候,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卻突然回蕩在了這個山洞之中。
“來者……可是後繼之人。”
葉尋傷聽了,總算是移開了留在白映雪身上的視線,笑了笑說:“祖師爺,您總算是睡醒了。”
和那個蒼老的聲音一樣,葉尋傷的話,也是個全屏廣播。
直到這時,十三才猛然察覺到了一個異狀。
——為什麼這群人總是吵吵嚷嚷,而不再像之前那樣,依靠小喇叭對話呢?
“後繼者,所來為何。”不等十三想出個所以然,聲音便接著說道。
“這裏這麼多人,不方便說。”葉尋傷環視了一圈四周道,“祖師爺,能請您老人家送他們出去嗎?”
“能尋至此地,實力絕不平庸……強大,卻不嗜殺,心性了得。”聲音說。
“多謝祖師爺誇獎,”葉尋傷道,“江山的心法是您創造的,其律動,您應該辯得出來,就不需要我為您指認了吧。”
“……嗯?是個女娃?”聲音似是產生了一絲波動,“難怪如此牙尖嘴利……也罷。吾,已為逝者,這世間,終究是屬於爾等的。”
語畢,半空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光球。
“生路平坦,卻又無比險阻。爾等,雖非江山子弟,不該替我肩負如此罪業。但這天下,終究是爾等所有人的天下,且聽吾一言,莫要執著於遠方的虛妄。如今,萬法已殆,天門將閉,爾等……好自為之。”
空中的白色光球,隨著這老頭子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在其達到一個閾值後,便直接淹沒了整個龐大的山洞。
十三看到這,不禁鬆了口氣,心想:“還好還好……就當是墳頭旅遊了一把吧……有驚無險……哈哈哈,有驚無險……”一邊如此傻笑著安慰著自己的同時,他又緊了緊手中溫熱的小手。
可是,這份溫熱,卻突然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消失了。
“……啊?”十三扭頭看向了十七的位置,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然後,他又看了看四周。
山洞……葉尋傷、葉陌、白映雪、山清淩……白輝雲、白衣的眾人……以及……
萱蒼宇?
剛剛還能填滿大半的平地的人頭,如今竟然隻剩下了數十個。
而且為什麼,自己沒能出去!?
十三頓時就覺得,這老頭兒準是老年癡呆了。
“祖師爺,”葉尋傷顯然也發現了這件事,提醒道,“您還漏了兩個。”
一邊說著,她一邊快步往白映雪的方向走了過去。
“……兩個?”話間,蒼老的聲音由起初的環繞音響,變成了立體聲。
隻見,幾抹微光緩緩地彙聚在了空中的一點,幾經閃爍,便勾勒出了一位白袍加身的模糊形象。
其攝人心神的仙韻,如同真正的仙人降世,讓人隻是看著,就忍不住想要拜服於他。
當然,十三還是隻覺得他是個老年癡呆。
“吾留下的一人,算是……吾的真傳弟子,何來的第二人?”微光聚成了半透明的實體後,其身姿便由半空中緩緩落了下來。
然而,當他飄落在了地麵,十三看清了他的相貌之後……
“何……”
“——何、何老頭?”葉陌一愣,好像整個身子都為之顫動了一瞬。
這個疑似有著老年癡呆的老頭子……也就是那個荒氏……也就是那個洛三……
長得和那個隻會喝酒下棋逗十三樂子的何楚貴,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