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在顏家的馬場上,他對著萬馬奔騰的場景對我說的那句話——
沒有什麼比人更重要的。
而他今天跟裴元灝談了那麼久,就是為了談遷民到蜀地的事,難道說,西川的人沒了?
怎麼可能!
我幾乎走過了大半個中原,見識過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繁華都市,也見到過赤地千裏,餓殍遍野的慘狀,一個地方是繁華還是荒涼,我一眼便知。西川地廣,但人可不稀,尤其是成都的繁華,絕對不亞於繁盛時期的揚州和京城,更何況現在,那兩個地方經曆了戰火,隻怕還不如成都呢。
如果真的是人口稀少,甚至稀少到需要從外地遷移民眾入蜀地的地步,怎麼可能還有那麼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繁華街市?
但是,輕塵剛剛跟裴元灝談的,又的確是遷移民眾入蜀地的事,他不可能無的放矢,用顏家的利益去換取一個沒有意義的結果。
我疑惑的看向他:“輕塵,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一看之下,卻嚇了我一跳。
輕塵的臉色突然又變得蒼白了起來,甚至比剛剛還要蒼白幾分,汗水明明都已經收住了,這一刻突然像是潮湧一般冒了出來,滴滴答答不斷的沿著臉頰往下滑落,我看見他的眼睛裏已經失去了神采,急忙道:“輕塵,輕塵你怎麼了?!”
他抬頭望著我,似乎還想安慰我,做出了一點已經完全無力的微笑的樣子:“我,我沒……”
“事”字還沒出口,他就倒了下去。
“輕塵!”
我大聲的喊了起來,正好這個時候,紅姨他們見裴元灝都已經出去了,也都試探著過來,走到大堂門口一看見輕塵倒在了我的懷裏,都嚇得撲了上來,我急忙讓人把藤椅抬過來,立刻護送輕塵回房,又讓紅姨趕緊去請藥老。
這一下就忙得整個顏家的人都四腳朝天了起來,一群人慌慌忙忙的簇擁著他回到房間,藥老來了,立刻給他施針灌藥,好一會兒,才聽見他在昏迷中發出了一聲輕歎。
藥老這才鬆了口氣:“家主的身體實在太弱,本就不該勞神費心,這幾日這樣談下來,是傷了根本啊。”
我急得眼睛都紅了:“他到底怎麼樣?”
藥老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需得靜養,必須靜養。”
靜養原本是一件閑適的事情,但他強調了兩次,就不免讓人心裏有些沉重了,我抬頭看著他,藥老說道:“原本以家主的身體,還有顏家的富貴,活過半百是沒有問題的,可眼下這個樣子——家主過了而立,就已經算是老天給的了。”
“……!”
他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頭上,一時間我的腦子裏都嗡嗡作響。
輕塵今年也才剛過而立,藥老竟然說,這樣就已經是老天給的了。
他的身體,真的差到了這個地步了!
一想到之前紅姨說的,幾乎要給他準備後事,我的心裏一陣酸澀,眼下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和身下雪白的床褥無異,嘴唇也沒有半分血色,隻有微微起伏的單薄胸膛才讓他有一點活著的證明。
我的眼睛都紅了,輕聲道:“怎麼會這樣?”
藥老看著我泫然欲泣的表情,也不好再說什麼,便輕輕的退了出去,我看著輕塵毫無知覺的模樣,忍不住伸手過去撫摸著他蒼白的臉龐,臉上也盡是冰冷的汗水,我要拿手帕去給他擦拭,手一動才發現,他一直揪著我的衣袖不放。
這個樣子,就像是他小時候。
那個臉頰消瘦,睜著一雙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的孩子,總是牽著我的衣袖不放,不管走到哪裏,他都像是個幽靈一樣緊隨著我。
一開始,我隻覺得他可愛,又有些可笑。
後來,便漸漸的有些不耐。
當半夜醒來的時候,看到他也守在床邊,牽著我的衣角,睜著那雙漆黑的眼睛盯著我的時候,就隻覺得恐懼,那雙眼睛裏沒有光,隻有濃濃的黑,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要把人的靈魂都吸納進去。
我隻想躲著他,隻想遠離他。
可現在……
他還能這樣看我多久?
還能這樣牽著我的衣角多久?
還能不管任何人,任何事的保護我,多久?
眼淚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滴落在他的腮畔,像是感覺到了淚水的溫度,他微微的戰栗了一下,卻仍舊沒有醒來,而我俯下身去,靠在他的枕邊,就這麼一直的陪著他。
一夜過去了。
跪坐在床邊這樣過了整整一晚,我從全身傳來的酸痛中慢慢的醒了過來,一睜開眼,就看到和夢境裏一模一樣的那雙漆黑的眼睛正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