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暮,華燈初上,宰相府中,豪宴始開。
這裏是新任宰相寇準的府第,此時正為他再度拜相而大開宴席。賓客們冠蓋如雲,門前停滿了朝廷大員的官轎,依次落座。
丁謂走下馬車,立刻就有寇府家丁上前,將馬從車子上卸了,這是寇府喝酒的規矩,逢到大宴喝酒必須盡興,任何人進來都把馬車卸了,關上門去,不到大醉不放回家。
丁謂走進府內,隻見滿堂燈火輝煌,更勝白晝,五色鮮花,從大門口一直擺到府裏每一處長廊中,衣著華美的侍女來回穿梭,帶起陣陣香風。
直引到大廳之中,座中早已經歡聲笑語不斷,桄杯交錯間,但見楊億、李迪、王曾等朝廷大員都已經在座。
忽然幾聲鈴鼓響起,大廳正中的一座金蓮花忽然盛開,東京城中最著名的女伎杳娘從中躍了出來,但見她紅衣翠帽,渾身如西域打扮,一個輕輕的轉身,便跳起寇準最喜歡的拓枝舞來。隨著鼓點的起伏,杳娘帽子上的金鈴也隨著她身體起伏發出脆響,隨著她每一次的躬身、傾側、翻轉而奏響天籟般的樂聲。當真如唐人詩中所雲:“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舞姿之美,令座中百官俱看得如癡如醉。
寇準看得興起,搶過鼓師手中的鼓來,親自擊鼓助興。那杳娘妙目一轉,見是寇相親自擊鼓,輕笑一聲,那舞姿更加地婀娜動人,那輕笑聲更加嬌脆誘人。
一曲終了,寇準放下鼓,杳娘一個急速旋轉直到寇準麵前才停下來,卻是口中已經銜了一杯蘭陵美酒,送到寇準口邊。寇準大笑一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拍案叫道:“賞!”
宰相一聲賞字,立刻數丈錦帛送上,杳娘盈盈一笑,嬌聲道:“謝相爺!”
寇準哈哈大笑,拂袖坐下,見丁謂坐在自己鄰座,招手道:“謂之覺得這歌舞如何?”
丁謂鼓掌道:“下官觀遍京城所有的歌舞,卻隻有在寇公府中,才見得到最精妙的拓枝舞。”
寇準哈哈一笑,問道:“我前日說的那一件事,你的意見如何?”
丁謂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不禁猶豫了一下。前些日子,寇準將彈劾林特、陳彭年等人的案卷給丁謂要他拿問,丁謂卻“官家仍需要他們辦事”借辭延後了下來,如今見寇準再問起來,丁謂微微一笑,道:“下官寫了一首詩,正想請寇公指點一二,不知可否?”
寇準嗯了一聲,拿過丁謂自袖中呈上的詩稿,看了一下,卻見其中有兩句:“補仲山之袞,雖曲盡於巧心;和傅說之羹,實難調於眾人。”不以為意笑道:“這是謂之自況了?”說著仍將詩稿遞還丁謂。
丁謂笑道:“這是下官任三司使的時候,頗有感懷,因成此詩。所謂眾口難調,事多招謗,實是三司使最真實的寫照啊!”
寇準笑道:“三司使就這麼難做嗎?”寇準知道丁謂這首詩,是自況情境,亦是為林特求請,被人告狀不止的林特,此時正任三司使之職。
丁謂歎道:“寇兄啊,人道三司使為計相,是財神爺,要起錢來仿佛是無底洞似的。卻不知我們也是替萬歲爺管著錢,半點不由著自己。表麵風光,其實內裏有苦自知,這些年來不知道得罪多少請托之人,想田元均大人前些年任卸之時,隻對我們訴苦說:‘作三司使數年,不知道拒絕過多少人的請托,沒辦法,不能得罪人又不能依從,隻得見人陪笑,直笑得整個臉都硬得跟鞋底似的’。”
寇準一口酒正飲著,聽了他這話一下子沒忍住,“噗”地一聲全噴了出來,搖頭道:“當真是如此誇張不成?”
丁謂含笑道:“直至下官親身經曆,方知道此話不假。田公忠厚人緣好,把臉皮笑成鞋底,逃過了許多惡評;下官算得圓滑,也難免被罵;林特性子燥了些,那就得罪人更多了。他倒求過我好幾次,把他從這個招罵的位置早早換下。隻是此時茶法推行不久,還需要林特主持。要不然如今把他換下來,茶法才推行了一半,則會令茶賦陷入混亂。等茶法上了軌道,便是寇相不說,我也自是要把他換下來的。”
寇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他此番回來,丁謂親自在城外相迎,看似與他親密交代,但說話卻甚是不入他的耳。為大臣體,怎麼能夠隻顧曲阿奉迎,不知進諫。但思及他說起這十年來的思念之情,又說起這十年來如何在王欽若手底下想方設法,又有些不忍了。隻是他回來之後,與丁謂數次相商,將那依附王欽若的林特等人貶去,丁謂就一再為這些人開脫。
這份友情,或者並沒有丁謂自己說的那般看重吧。
酒宴繼續進行著,丁謂看到王曾、李迪、楊億等人依次和寇準交談,麵上含笑,心裏卻是暗忖,這些日子以來他使勁全力,要拉攏寇準,但是人的理念不同,終還是拉不回來。
酒過三巡,忽然門口來報:“八大王到——”
眾人皆靜了下來,但見中門大開,寇準站起來,親自迎著八王元儼走了進來。
元儼是太宗皇帝的幼子,從小深得太宗寵愛,別的皇子在十五歲上便出宮分府,唯有元儼年齡到時卻舍不得讓他出宮,直在宮中留到二十歲才出宮分府,也因他的嬌寵和驕橫,因此在宮中得個稱號叫“二十八太保”。趙恒繼位前後,也均是對這個幼弟關愛有加,也因此養成元儼未免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味自負的個性。
十年前,寇準離京之時,元儼才二十多歲,飛揚跋扈指點江山不在話下,好名馬好行獵好醇酒好美人,整個人走到哪裏都是帶起一股旋風似的,直是意氣驕滿路的氣焰。而今整個人卻已經完全不同了,寇準初見之下,直是差點認不出來。
十年未見,八王元儼從轎子上走下來時,寇準看到的竟是一個中年人走了下來,他那沉重緩慢的步履、那種神情的端凝寡重以及嘴角眉梢那些紋路足以顯示苦澀留下的痕跡,怎麼看也去也與那充滿得意充滿驕氣的年少親王恍若兩人。雖然端坐酒宴之內,美姬歌舞,絲竹亂耳,眾人酒酣耳熱縱情放懷大笑狂談,元儼卻是神情寡淡,從頭到尾沒超過五句話,一杯酒放在麵前,除入座時賓主相飲一杯,再也沒有動過。大有舉座歡愉,一人向隅之意,這個皇室親王,竟然表現地象一個古寺老僧似的,忽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寇準忽然想起了有關元儼的一些傳聞,那是三年前大中祥符八年之時,忽然有一夜宮中起火,直將皇宮內的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秘閣都燒成白地,火災損失之重難以計數,更何況左藏庫內金帛無數,秘閣更是內廣聚天下珍異及曆代圖書典籍經藏,當年太宗皇帝主修《太平禦覽》、本朝王欽若錢惟演等修《冊府元龜》均是據秘閣中典藏而修史,一旦焚毀,這其中的損失又何止是金錢可以計算。
趙恒下旨嚴厲追究,此案牽涉範圍極廣,有數百名官員要被涉案問罪,幸得宰相王旦上書自己請罪,將此火災定為天災,並請求不宜牽連過廣,這才保全了這數百名官員。
這一場大火,不但燒毀了兩座王府,燒毀了大內無數宮殿,燒毀了左藏庫和秘閣,還引發更嚴重的事端,鎮王元偓本就是久病之身,府中遭遇大火,一驚之下竟然就此而亡。雖然這涉案的數百名官員被宰相王旦保下,趙恒這一腔怒氣更是無法消除。元儼府第被焚,趙恒亦未賜新府,隻得寄居延慶長公主之駙馬石保吉的府第。待罪之身的日子不好過,寄人籬下的日子更不好過,三年裏更是見盡了世態炎涼,官場冷熱。尤其對於這位曾經倍受驕寵而氣焰逼人三丈遠,不知道得罪多少人而不自知的二十八太保,更是加倍地品嚐到了這種滋味。
這種煎熬的三年,的確能令一個曾經驕橫飛揚的人,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內斂謹慎,變得深思多疑,變得極度壓抑。
元儼今日來,也是有原因的。這幾年南官勢力漸長,他隻能蟄伏不動,待見寇準入京,京中格局有所變化,他也特地來看一看,有什麼機會可以利用。
寇準與元儼交談一番,彼此有所試探。元儼心中便知,寇準雖上天書,但初心不改,此番要整頓朝綱,既是對王欽若餘黨,也是對中宮皇後的幹政有所不滿。寇準入京,見皇帝時,皇帝隱晦地提起希望他輔佐皇後與太子之意,卻被寇準頂了回來。元儼便借此暗中提點一番,說了些自己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