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看出趙恒因為病情而煩燥,隻得陪笑:“是我的不是,也是看著楊妹妹一年也就這一天的生辰。今天天色不早,我讓楨兒早去休息了。”
趙恒忽然發起脾氣:“她生日重要,還是朕重要?你們都去找她好了,讓朕一個人沒人理好了。”他一甩袖子,哪曉得旁邊一個花瓶卻應聲而倒。
兩人都愣住了。
呆了半晌,趙恒這才冷靜下來,歎了一口氣,無限沮喪:“我這是怎麼了?怎麼又胡亂衝著你發脾氣……”
劉娥心疼,握著他的手歎道:“你我是夫妻,是至親之人,你身心不舒服,心裏不舒服,不衝著我發脾氣,又能衝著誰發脾氣。你若是不發脾氣,我反而要擔心你壓抑過甚,有傷身體。”
他二人在房中談心,站在外頭的侍從卻不見經過,隻聽得皇帝在內發脾氣的話,又見花瓶碎了。周懷政回來時,副都監鄭誌誠就悄悄對他說,皇帝與皇後生氣吵架,將花瓶都砸了。
周懷政聽了,暗暗歡喜,隻道自己這一注下得不錯。
這邊寇準走出大內,遙望著天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不及回府,便匆匆去了翰林學士楊億的府中,屏退左右,將皇帝這番旨意告訴了他,並要他起草太子監國的詔書,說完了之後,微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對楊億道:“太子監國之後,要罷免丁謂,由你取而代之!”
楊億是個謹慎的人,此時得到寇準的密令,他深知丁謂耳目眾多,因此送走寇準之後,恍若無事一樣,照樣用過晚飯之後,早早歇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身邊的侍從也早已經退下休息,楊億悄悄地披衣起床,自己點亮了蠟燭,坐在書桌前,將詔書擬成。然後等到墨幹,再仔細地貼身收好,重新回床睡覺。
他這一番草擬詔書,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連家中人都不曾知道,這一夜一件震驚朝野的事,已經在悄悄進行了。
可是就算他這麼謹慎小心之至,這個消息,仍是極快地傳到了丁謂的耳中。
這一日,劉娥正批閱奏章,忽然接到雷允恭的稟報,說是丁謂求見。劉娥微覺詫異:“我並沒有傳他來見,可有何事?”
雷允恭神情微有些緊張,道:“丁大人說,有緊急國政,要回稟聖人。”
劉娥微一沉吟,道:“傳!”
丁謂入見,也不及說些別的話,立刻單刀直入道:“聖人,大事不好,寇準與楊億秘謀矯旨,想要挾持太子監國,自己獨攬國政,這分明是謀逆之行,請聖人聖斷!”
劉娥大吃一驚,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丁謂重重叩了一個頭道:“寇準謀逆,想要挾持太子監國。”
劉娥隻覺得心頭一寒,暗道:“終於來了。”自趙恒病後,她代為執掌朝政,雖然是權宜之計,可是朝中已經有重臣表示不滿,但卻沒有想到,寇準竟然會如此大膽,公然下手爭權?
劉娥緩緩地坐下,冷笑一聲,問丁謂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證據?”雖是盛夏,那聲音卻仿似冰棱般令人打個寒戰。
丁謂心裏打個寒戰,忙道:“楊億連詔書都擬好了,寇準連將來的文武大臣都重新分配,許諾要以楊億來取代我的位置。今日楊億會帶著詔書來見官家,隻要一搜楊億,就可以搜出詔書草稿來。”
劉娥微微冷笑:“丁謂,如此機密大事,你何以得知?”
丁謂猶豫了一下,直覺得禦座上兩道寒光刺了下來,不敢不言:“昨日寇準得意之下,在家飲酒,醉後泄露而知。”
劉娥大驚,厲聲喝道:“大膽丁謂,你竟敢在宰相府中安了細作。我問你,文武百官之中,你還在何人身邊安了細作嗎?”
丁謂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連連磕頭:“臣不敢,是那日臣與寇準飲酒,寇準酒後吐露對聖人的不滿,臣因他是宰相,怕他對聖人不利,因此派了人去察看,臣僅僅是出於對聖人的忠心,安敢有其他之圖。”
劉娥按下心頭的不安,笑道:“如此甚好,難得你一片忠心。”看了雷允恭一眼,示意道:“允恭,扶丁參政起來再說吧!”
丁謂心中一淩,劉娥一問便止,顯見這問題不是解了,而是存在她的心中了。心下暗悔,隻得道:“當今之計,聖人如何對付寇準的陰謀?”
劉娥點了點頭:“以參政之見呢?”
丁謂急道:“聖人,官家稍有不適,即可痊愈,寇準鼓惑官家讓太子監國。可是太子今年才十歲,如何能夠主政,寇準無非為的是自己弄權。他一則詛咒天子無壽,二則誣陷聖人的忠心,三則欺淩太子年幼,實是其心可誅。楊億就要進宮了,若是他見了官家,準了奏折,豈不是大事不妙?”
劉娥看了丁謂一眼,她知道丁謂力薦寇準回京之事,她也聽說過“溜須”傳聞,看著如今丁謂如今要對付寇準之殷切,又怎麼會想到,才是一年之前,兩人尚且同袍情深,同聲和氣呢。
但聽著丁謂一聲聲“詛咒天子”“誣陷聖人”“欺淩太子”切齒之聲,這三樁罪名,樁樁打在她的心上。劉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天子病重,她本不想在這個時候對朝中人事有所變動,現在看來,隻怕不動不行了。當下抬手止住丁謂,站起來吩咐道:“允恭,立刻吩咐下去,今日官家身子不適,關了內宮之門。文武百臣若要見官家,都給我擋住了!”雷允恭應了一聲,連忙下去。
劉娥緩緩坐下,看著丁謂退下去的身影,暗暗長歎一聲,這一場風暴,終於還是提前發動了。她雖然此時方獨掌朝政,然而輔佐趙恒三十年來,朝政大事早已經百事過心,事事嫻熟。
然治理天下,有如開方用藥,須得君臣調和、五行相濟。朝中需要丁謂這樣的能臣,也需要寇準這樣的直臣,也需要王曾這樣的中和之臣,也需要錢惟演這樣的心腹之臣,為上位之職責,隻在維係其中的平衡。古人雲“治大國若烹小鮮”,必須要五味調和,酸甜苦辣,分寸隻在毫厘之中。所謂“君甘臣酸、君少臣老”講的就是這份調和之道,稍有差池,牽一發便動全身,會引起整個朝廷格局的大變動。
所以,以寇準為相,便以丁謂為輔而調和,寇準固然有興利除弊的一麵,丁謂的牽製便可使他不會走得太遠而引起大動蕩而失衡。她固然不願意看到丁謂操縱了寇準,但是寇準與丁謂公開交惡,以致於朝中大臣們的紛爭陷入惡性之爭,更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劉娥站了起來,走了幾步,看到案幾上的棋盤,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世事如棋,朝廷這盤棋上,不能隻有白棋,也不能隻有黑棋。令人頭大的是,這黑白棋子並不安守其位,每每要自行占位拚殺,她這個執棋人,不但要下棋,還要控製住手下棋子的走勢。
趙恒病重,一動不如一靜,她隻願萬事不動風波,平安度過。可惜,別人並不是如她所願。寇準衝動冒進,丁謂伺機下手,都要親自動手改變目前暫時平衡的格局,擁勢而決定棋局的走向。
丁謂之告密,看似忠心,卻也暗藏陰險,無非是借她之刀,除去對手坐大勢力。劉娥暗歎一聲,可惜,她目前並不打算打破這種格局。
可是——她看著窗外,那裏是趙恒養病的延慶宮方向——悵然想著,皇帝陛下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讓寇準擬這一道旨意?
劉娥轉過身去,臉上已是一片淡然,不動聲色地吩咐道:“起駕,去延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