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下頭,掙脫了爹爹的手。往日裏一朝一夕刹時湧上心頭,我想起門前的竹凳,爹爹為我戴在發間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裏的梧桐樹,還有鐵牛頭頂上的衝天辮。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抬手拂在臉上,才驚覺是久已不見的淚水滴落了下來。
我總以為自己有朝一日是會離開,走到天涯海角,因此從幼年起就刻意與雙親疏離,不動心於任何人事。想不到無心無情的人,此時居然也會流淚,我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努力衝美人爹爹擠出一絲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車輪滾滾碾壓過塵土的吱咋聲裏,我目送著花家寨逐漸消失在視野裏,變為遠天的一方回憶。
車前懸掛的紫竹簾被繡蝶團扇掀開半角,荷露清香流瀉溢出,一根塗了豆蔻紅的寸許長指甲伸出車外衝我指了指。我低頭蹭進車裏,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車那端的人。
丁冬環配搖響,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麵撲來。我被香氣熏得有些意亂神蕩,恰巧車輪碾過路上的石子,車身劇烈顛簸了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車壁,斜身倒向坐墊。
閉上眼的瞬間,一條裹著櫻紫宮緞的手臂伸過來,將我拉入懷中。我‘啊’的一聲輕呼,再睜眼,正迎上一雙斜翹鳳眸。
那雙眼中盈著冷冽和探究,仿佛在這視線交會的刹那便將我從外到內看穿,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全身如被隆冬冰水澆透。
“抱歉,我失禮了。”說完,我立刻從她的懷中掙脫開,坐直了身子。麗服女子冷冷地看著我,未發一言。
車內的空氣沒有流動,停滯在夾麵的濃香裏。我的頭腦昏沉,隻想墜入夢中躲避這沁人的芳香。
雖是低著頭,但我仍能感到凜冽的視線在打量我,女子咄咄逼人的氣勢流淌在身周,目光森冷無情。塗滿了豆蔻紅的指甲菲靡豔麗,卻也詭異莫名,透出令人噬心的恐懼。
我從不知世間可以有如此美麗又如此詭秘的女子,她端莊高貴,卻又讓人無端懼怕。她濃黑的墨發高高盤起,飛鳳步搖垂下無數珠串。隻一瞥的功夫,我已斷定此人在含章宮裏絕不是等閑之輩,凡人即便穿著再華貴端方,也絕難有她這般的高華氣度。
不由地,在心底我對含章宮升起了些許悖逆之感。君亦清說那座棲仙華宇的宮闕是所有人的夢想,可我突然期望自己從不曾身處這夢中,哪怕隻有片時的清醒,我也隻想逃得遠遠的,永不涉足其間。
含章宮柔蘭閣,天下馳名的公子蘭,究竟有多少是旖旎風光的傳奇,又有多少是世間人的杜撰?
在那華麗羽翼的背後,又有幾點真實,幾點虛幻?
是否有人為此引歎終生,是否有人淚幹血盡?
我盯著那女子滿手的朱紅指甲,她輕搖著團扇,卻全沒有納涼之意,仿佛隻是為了動一動手腕,將金釧玉鐲撞得亂響。耳中傳來車角的銅鈴聲,混在那些金玉之聲裏,如金豆撒盤,清越繚亂。
許是看夠了我的畏縮膽怯,那女子冷冷開口說道:“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會無期。柔蘭閣是你入含章宮後最終的目標,若耶花溪埋枯骨,進不得柔蘭閣,你隻有死路一條。”
我抬眸看向那女子,她的眼中閃過殘忍的玩味,仿佛希望下一刻就看到我驚跳著哭求她放我回家,或是期待著我出人意料的表現。
我在心中權衡,含章宮既然能被天下人認同,自然有它的道理。沉眉斂首,我在麵上故作敬畏地回道:“謝謝姑娘教導,請教尊姓大名。”
她用扇遮去臉上的神情,雙眸在扇麵的絲絹後若隱若現:“你隻叫我姑姑就好,在含章宮裏沒有人可以有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