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下。
伸出手,我極力夠向那隻蝴蝶,冰涼的指尖驀地被裹進一團溫熱,母親碧綠的眼眸遮去了漫天星鬥,遮去了那隻晶瑩的蝴蝶。
母親回來了,帶回了食物和水,我像隻獸一樣趴在車上,將食物塞進嘴裏,不敢咀嚼,怕嚼出惡心的味道。
我以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比這更難以忍受的經曆,白天我像人一樣挺直脊骨坐在囚車裏,夜晚我化身成獸,吞噬著母親的血和淚。
我不再在乎別人的目光,那些與我一同坐在囚車裏的皇族,他們用鄙夷的姿態看著我和母親,借此彰顯自己的高傲,卻看不透他們與我本沒有分別。
亡國,即是一切的毀滅,傲骨可以挽留尊嚴,卻無法拯救生命。
“真是什麼樣的娘,教出什麼樣的孩子,好一個晏平世子呢!”
“看他那天生的狐媚相,早晚和他娘一樣不知廉恥!”
母親攥著我的手,哭著要我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不要輕言放棄。我咬緊牙關,將尊嚴撕成碎片踩在腳下,對車欄外的魔鬼諂笑,向他們乞求憐憫。
醒月國的皇城遠比我所能想象的宏偉壯觀,白玉為壁的宮牆不染纖塵,仿佛孤立傲世的雪閣冰宮。
帝王高高端坐在華座上,九重珠暈的冕旒擋住他的容顏,我跪在冰涼的殿磚上,看著磚麵倒影出自己的臉。
黑曜石的殿磚映出我的臉龐,一雙承襲自母親的綠眸中泛出獸類的冷光,母親的美麗為夜郎國招致災禍,我不知擁有這樣的一張臉,又會為自己招來什麼。
這座冰封的宮閣中沒有溫度,亦沒有活人的氣息,母親的屍身蜷縮在雪玉瑩白的殿柱角落,殷紅的血濺染在柱身上,紅得妖冶,白得刺目。
“孤已經下旨赦免了夜郎國的罪人,但是她卻以死來反抗孤,你是她的兒子?你過來,讓孤看看你的臉。”
帝王的聲音穿透大殿,回蕩在穹窿下,我的雙腳邁上玉階,一步步向華宇深處的那個男人走去。
他的手撫在我的臉上,與父親的手不同,他的手潮濕冰冷,微微顫唞地摹畫著我臉上的每一處棱角。
“告訴孤,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竹鳳池。”
竹鳳池三個字脫口而出,我側目瞥了眼層層玉階下母親的背影,突然發覺自己並不懼怕眼前的這個君王。他勞師動眾地劫掠來我的母親,卻得到一場以死亡宣告結束的鬧劇,他是醒月國的主宰,也是鎮日困坐在龍椅中的傀儡,比誰都可憐。他的龍椅並不比我坐過的囚車華麗多少,那也不過是個黃金打造的牢籠而已。
毫無預兆地,我對他笑了,極盡嫵媚地綻開笑顏,他從喉嚨裏迸出嗬聲,傾身向我靠了過來。
冕旒影動,帝王從陰影中顯出形跡,我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色蒼白幾近病態,清臒的五官平淡,眼神犀利卻淩亂。
他用雙手捧住我的臉,附到我的耳邊,緩緩說道:“孤留不住她,但可以留住你,你願意留在醒月嗎?孤放你的族人們回夜郎,可好?”
活下去,鳳兒,好好活下去!
母親的話像道咒語,禁錮在我的耳邊,我忍不住又看向玉階下那具沒有生息的軀體。
母親,你還是做不到吧?累了嗎?累了就躺下睡吧……
剩下的事,由我來做就好,你看著我,看著鳳兒怎麼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誰都精彩!
這張臉,就是我的利器,亦是我保命的籌碼,笑吧!就這樣笑,如果不能哭,那麼從此以後我就隻有笑,笑給別人,笑給自己。
我轉過頭,將容顏清楚地映入帝王的視線中:“如果王上肯答應我的條件,鳳池願意一生一世留在醒月,否則我必會追隨母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