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疑慮。」
疑慮這兩個字在釧枝心裡漾起了漣漪。的確,小時候她對自己周遭的環境感到很多疑問:躲避海嘯、洪水相繼的侵襲,宛如喪失感情的大人們,無人出入的小鎮、隻播放安全訊息的廣播。但隨著年歲漸長,他慢慢不再在乎這些事。廣播告訴他,這些事不足為奇。
經歷戰後兵荒馬亂的時期,人們靠著收音機完成基礎教育。經過充分審查的廣播,是國民仰賴的資訊來源。對他們而言,收音機是生活必需品,鎮裡的每個人都會隨身攜帶一個小型收音機。那是證明小鎮與外界還有聯繫的唯一管道。
孩提時代,釧枝也曾對訊息的單向發佈感到疑問,也認為訊息的審查毫無道理。但是,最後他還是習慣了。把耳機塞進耳朵,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地聽廣播,自然而然就變得稀鬆平常。即使新一代的資訊終端設備已開始普及,但輕便的收音機仍然是使用的主流,廣播也依舊傳送著。
收音機裡那些訊息難道有假?
光是思索就令他疲憊不堪,因為一旦開始懷疑就是個無底洞。如果審查者播放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新聞,那他們刪除的才是真相嗎?然而,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謊言呢?他越想便越分不清現實與非現實的界線了。說到底,這世界的歷史不也是成立在巨大的刪除上嗎?不能再想下去。隻要繼續順從,接受統一的訊息就行了。這樣一來,神經變得遲鈍,心也會麻木了。
但是,她的話的確很教人心驚。廣播中從來沒有提到無頭的屍體,也沒說過消失的小屋和「偵探」。這就是現實的可怕,它明明是真實的,卻是荒誕的。
最荒誕無稽的事,莫過於她在森林深處遇到的牆。
這個小鎮真的隻是一個迷你庭園嗎?若是這樣,天空的盡頭在哪裡?月亮是從什麼地方升起來?收音機裡有教過我們這些嗎?有的,它教過,所有人在小學自然課都學過。但是,如果收音機說的是假的呢?如果它把重要訊息都刪除了呢?
真相在哪裡?
釧枝實在無法相信,小鎮被一麵牆所包圍的說法。因為,釧枝在海邊長大,為了躲避海嘯才來到現在的小鎮,那是在認識她很久之前的事。釧枝是從外地來的人,他出生的小城現在已沉在海底了。被不斷上升的海岸線逼得逃離家園、來到山上的人,在現在這時代並不算少。
所以釧枝很確信,這個小鎮並沒有被牆包圍,也不是像迷你庭園那樣的牆中世界。
那麼,她在森林盡頭遇到的牆會是什麼?最簡單的解釋是,她在逃離「偵探」時,不知不覺走進一間廢墟,碰觸到房內的牆壁。或者,也有可能殘留在森林裡隻剩下內麵牆壁的廢墟。
反正一切都是妄想。
連她都有點精神錯亂起來。
但是,非現實的部分從哪裡開始,又到哪裡結束呢?
「妳錯了,我們沒有被關住。」釧枝無力地低喃。
「錯的是你們。」女孩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還不懂?我所遇到真正可怕的玩意兒是什麼。好,我就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秘密。」
雨聲停了。
或許雨早已沒在下了,也可能從一開始根本就沒下雨。哪個才是對的呢?
「我在森林盡頭遇到牆的時候,便一切都懂了。那座牆之外,是虛無。」
「虛無?你是說牆的另一側什麼也沒有?」
不可能。釧枝拚命地否定。自己是個從外地搬來的人,外麵的世界不存在?世界隻在庭園裡告終嗎?
「我們失去了過去,也失去了未來,但還殘留著希望,畢竟,我還能碰到牆。」
她微笑了。
但那抹微笑絕無僅有地,預示了她的死期。
說完那些話後不久,她便失蹤了。
那天,釧枝一如往常在工作的休息時間去到她家裡。釧枝與她以前在同一所工廠工作,他們製作的是大機器運轉時需要的小零件。機器零件又圓又小,彷彿吹口氣就會飛走,但這些零件到底用在什麼機器上,釧枝並不清楚,而且也沒有必要知道。
釧枝總是在午休時分來她住處。那一天從前一夜起便長雨不斷,是個惱人的日子,去到她家時,門並沒有上鎖。
打開門,向裡麵呼叫她的名字,沒有回應。她的屋子裡有一種獨特的繃帶味,釧枝說了聲「抱歉」才走進門。
這棟屋子說是簡樸,還不如用「空空如也」來得更為恰當,但現在連屋子的主人都不知去向。床上留著前一刻還有人躺過的氛圍,但已無一絲餘溫。釧枝打電話給工廠,確認她是否有過去,但好像沒有。釧枝拉開窗簾,望著雨水浸濕的室外景象,到處都沒有她留下的痕跡。
釧枝待在她房裡等待。天黑了,雨越來越大。釧枝這才領悟,她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她在這個單調乏味的房間裡唯一留下人跡的床上坐下,凝望著這個除了寂靜外什麼也沒有的空間。房間的空氣很清新,她深吸了一口,聞到了死亡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