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的一年(3 / 3)

他在學校,功課成績很好,得了一張獎狀。他十分得意,寄回家去;父親來信很誇獎他一番。

年假到了,卻因為特別的緣由,隻放三天。同學們勸他不回去,他隻是遊移不決。至終母親來信說若沒有伴,天氣又冷,不回來也好。三天的假還不夠來回走的。他才死了心,不回去了。

三十晚上,幾個小朋友,在徐真屋裏,買些糕點,吃年夜飯,談談笑笑,大樂了一陣。十點多鍾才回屋去。

燈下王紀新遞給他一封信,是小姊姊寫的:

小弟弟:

聽說你新年不回來了,失意得很。你們學校真特別,新年為何隻放三天!

這裏下了很大的雪,我獨自做了幾個雪人,立在院子裏。那天父親夜裏回來,以為是賊,嚇了一跳。

我和同學們製了許多燈謎。我猜著很多,得了許多獎品。有一個謎,我猜不著,請你研究研究。

“斜竿上,掛件衣。可惜沾點土。還說日頭低。字一”

小姊姊

他看完了,覺得十分有趣,便立刻坐下寫封信:

小姊姊:

信收到了,今晚是三十晚上,想我寫信的時候,你正在吃年夜飯。嗚呼,“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裏雪也很大,我們隻打雪戰,沒有做雪人。

你那謎我猜不著,我想明天叫同學們猜猜……

寫到這裏,他沉吟了一會兒,想寫些笑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著往下寫:

我們的國文先生,有一天給我們講到“杜威論思想”,他說:“杜威論思想,這思想不是你們小孩子胡思亂想的思想;也不是戲台上唱的,‘思想起來,好不傷慘人也’的思想。這是……”他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到底是什麼思想來,那神氣還非常的……

這時小唐推門進來,看見王紀新已經睡下,他自己在燈下又笑又寫。便也笑道:“小人兒,你自己笑什麼?”他抬起頭來笑了,將信遞了過來,兩個人又笑了一陣。他便擱下未寫完的信,將那謎對小唐念了。小唐也想了半天。正說著話,王紀新醒了,說:“天不早了,你們睡罷,明天早起,我帶你們玩去。”他臥下剛要睡著,小唐在自己床上,悄悄喚道:“小人兒,那字我猜著了,一定是‘褚’字。”他一想果然有理,恐怕紀新又說,隻答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這些日子,他運動過度,玩足球傷了踝骨,臥了幾天,心裏很不好過。月考時,又和一個平日很欺負他的同學聯坐。這同學強迫他將答案給他看,他又怕先生看見,又不敢不依他,心中又氣又急。考完了,回到屋子,自己哭了一場。小唐和王紀新都替他抱不平,要去和這個同學理論。他恐怕這同學以後要拿他泄憤,反殃及他們,不叫他們去。小唐又教他去告訴先生,他也不肯。過兩天再考時,進到課堂,座位竟都換了。他暗暗喜歡,又覺得希奇。事後小唐悄悄地告訴他,是王紀新私下和先生說的;紀新是大學最高級生,又和這位先生同過學,說話有些效力。

第一月考行過,春天便到了,他心中充滿了歡悅。一天一天地過去,花也開了,草也青了,離家也近了。

這一學期裏,他又添了兩件課外的事,就是從幾個大學生那裏學習音樂,如吹簫彈琴之類,他一學便會,眾人都稱讚他聰明,“音樂會”裏也有他的份。還有便是和小唐、徐真幾個小朋友,組織了一個“童子足球隊”;常常要求著大學生,和他們比賽。

他自己覺得精神很活潑,體格也增長,又習練了些辦事的才能;心中一喜歡,頻頻問著同學,他比初來時高了多少。

季考近了,他又忙又樂,便寫信回家報告放學的日期。

考完了,還有三天行畢業式,中間的日子,隻是話別了。他和小唐因為王紀新今年畢業,便一塊兒請他吃了一頓飯,又合照一張相片。同時徐真又請他和幾個小朋友照了一張。

王紀新恰好同他一路,因為有事,打算早走。他自然是讚成的。便忙著收拾東西;一麵報知了學監,便一同上周先生家裏去。

周先生和紀新在院子裏說話,他便走上廊子去。周夫人站在門口,讓他進來。一麵笑問:“考完了麼?”他說:“考完了,打算明天就走,特意來告辭。”周夫人道:“不是還有兩天麼?”他說:“因為要和一位同學一路走,所以早些。”周夫人道:“你到家時,替我問你母親好。還有你姊姊前些日子來了一封信,我因為病著,好久沒有回複,也替我說一聲。”他答應著,看周夫人時,果然清減了許多。

這時聽得王紀新在外頭叫他,他對周夫人鞠了一躬,便連忙走出來。周先生看著他笑,說:“你長了許多,也比從前健壯了。你父親看見,不定怎樣的喜歡呢!”他低頭笑著———暮色裏,走出幾步,回頭看見周先生還站在門口。

明天早晨,小唐和幾個小朋友又有紀新的同班,都來送他們上車。彼此寫下住址來,約著通信。車開了,他和紀新站在窗裏,和月台上的同學,互揚著手巾,都覺得也有一番傷離惜別的情緒。隻有小唐在月台上笑著跳著,跟著火車跑,直到火車出了柵欄,才轉身回去。

他凝望了半天,回頭坐下,一路上和紀新說說笑笑,倒也一點不寂寞。

天色漸近黃昏,火車隻管前進。遙遙的已經望見對麵車站上的燈光,閃閃爍爍的如同繁星一般。紀新說:“快到了,你家裏有人來接你麼?”他看著前麵,已經喜歡得不知怎麼好了!忽聽紀新問他,便說:“我想沒有罷,因我告訴我家裏是後天走。”紀新便道:“不要緊的,我送你到家。”他連忙說:“不必了,我認得道。”

車停了,一齊走出車站。紀新替他雇了車,看著行李載上了,便和他握手說:“我不上學校去了,我們以後家裏見罷。”他聽著忽然覺得難過,也說不出話來。

到家了,進了外院。月影下,樹葉蕭蕭。看見小姊姊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背著臉站著,右手扶在花架上;看著地下兩個孩子捧沙土玩。那兩個孩子看不真切,仿佛是黃家兩個小弟兄。他心中一喜,急忙低頭走入內院去,小姊姊也沒有看見。走到門邊,碰見李媽,正要說話,他連忙搖手不叫言語。

他父親和母親正吃著晚飯,看見他進來,都驚喜道:“你怎麼今天就回來了?”他笑著說:“因為有伴,所以考完就走。”母親十分喜歡,一麵叫仆人去付了車錢,搬進行李。

父親問:“你看見小姊姊了麼?她先吃完了飯,在外院和孩子們玩呢。”他笑說:“看見了,她沒有看見我。”這時小姊姊已走到院子裏;他連忙迎了出去,對著小姊姊笑著行了一個舉手禮。小姊姊笑說:“這會子你不哭了。你記得去年那晚上,我們坐在台階上,說著話兒,你眼淚汪汪的,還假充好男兒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原載《日報》1921年第12卷第1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