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要散戲的時候,掌班的便來請賞,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來給了他。登時台下又紛紛地議論起來,也有說他大方的,也有說他耍闊的。以超一聲兒不言語,便上轎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們都在門外說笑乘涼。以超下得轎來,進去盥洗了,換了衣服,又出來散步了一會兒,方覺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們看他似乎不很喜歡,也都不和他玩笑,聽他自己走一邊,和幾個荷鋤戴笠的族人們,親親熱熱地談著話。
以超問他們說:“你們為何不割了辮子呢?梳頭打辮子,豈不耽誤你們種地的工夫麼?”他們遲疑了一會兒說:“割辮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們是飾詞,不覺微微地笑了一笑。又問:“我看我們村裏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念書沒有呢?”他們笑說:“我們莊稼人,念書是沒有用處的,地裏的事還忙不過來呢。”以後又談到祠堂前這一片空地,為何不栽些樹木?他們說:“一位地理先生說過的,栽些樹木,便破了風水了。”談論之下,以超才曉得他們的生活,是很苦的,連婦女孩童都是終年忙碌,遇見荒年,竟有絕食的時候。以超的祖父,就是因為饑荒,逃到城裏去的。至於醫藥一切,尤其不方便,生死病苦,聽之天命,以超十分地可憐他們,眼淚幾乎要落了下來。
他們也問了些城裏的事情,又知道以超去過國外,也打聽了些外國的光景。以超略略地對他們說了,他們都十分地愛聽。又說:“多會兒我們有機會也到那些地方去開一開眼。”以超笑說:“你們為何不搬到城裏,找點事做,豈不強如在這裏受苦。”他們說:“城裏的花費太大,我們住不起……”說到這裏,看門的來請以超吃飯。以超才轉身回去,還聽見他們稱讚他和藹近人,沒有官人高傲的習氣。進到祠堂裏,他朋友們都已經坐好了,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以超!你倒做了農村遊行演講員了。”以超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
正用著飯,族長帶著兩個人進來,和以超相見了,說他們是山後村裏的人———也是和以超同姓不同宗的———特意來請以超順便去玩兩天。以超暗想不好,雪地裏滾雪球,愈鬧愈大了,不如早些走罷。這時也不用秘書代勞了,自己連忙笑著極力地推辭,說他還有要緊的公事,明早是一定要回去的;下次再來的時候,還要特意去拜望拜望。秘書知道以超有些不高興,便也不說什麼;他的朋友們也玩夠了,都極力地替他辭謝。他們立刻顯出失望的神色,連族長也覺得以超走得太急。隻是以超的意思,十分堅決,也無可奈何,隻得堅訂後約。
送出他們之後,族長和以超站在祠堂門口,族長問以超:“為何這樣匆忙,明天後天還有戲呢!”以超隻不住地道歉,說:“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也拿出五十角小洋來,請族長分給那些幫忙的人。族長接了也無話可說,又談了一會兒,他便走了,臨行還不住地囑咐以超得工夫再來玩玩,以超一一地答應了。
族長的影兒,去得遠了。以超才慢慢地自己走到他曾祖墓前,坐在樹下。這時那小村野地,在那月光之下,顯得荒涼不堪。以超默默地抱膝坐著,回想還鄉後這一切的事情,心中十分懊惱,又覺得好笑。一轉念又可憐他們,一時百感交集,忽然又想將他的族人,都搬到城裏去,忽然又想自己也搬回這村裏來,籌劃了半天———一會兒又想到國家天下許多的事情。對著這一一的祖先埋骨的土丘,隻覺得心緒潮湧,一直在墓樹底下,坐到天明,和大家一同歸去。
(原載1920年5月20日—21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