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然後,我一個激靈醒來,去見自己想見的每一個人。

鈴聲乍響的瞬間,我像是回過了神,這不僅僅是高考結束的長鈴,也是高中生涯結束的長鈴。

我緩緩地站起來,有些頭暈,仿佛覺得青春從自己身上離了魂。

有人大哭,求著收卷老師讓她寫完最後一行,絕望的聲音將拖長的長鈴凸顯得殘酷無比。

預料中狂歡的心情並沒有到來,沒有人尖叫,也沒有人露出“終於熬完”的釋然表情。

不知道為什麼,隻覺得蒼茫。

那是一個蒼茫的夏天午後,太陽在幾分鍾前躲進了雲裏。

我跟著人群走到校外,那一張張臉孔變得模式化,在突然起了霧的天氣裏,漸漸被模糊。

但我還是在門口一眼看到了栗長原,他戴著一頂帽子,雙手插著袋。但露出來的堅毅下巴,還是讓很多過往的女生有視線的停留。

從看到他那一刻,我心裏暫時的茫然烏雲一瞬間掃空,我朝他飛奔,他抬頭也看到了我,抬起頭,雙手從口袋裏拿出來,等著我跑過去。

我欣喜地氣喘籲籲,抬頭看著他,我不是想假裝我們之間什麼齟齬都沒有發生,而是真的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考試結束,讓我內心一瞬間放空,我的愉悅輕鬆,終於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統統釋放。

“長原哥!我考完啦!”

我在他麵前蹦了一下,幾乎把牙齒全露出來,但我預料中的笑容和他現在勉強牽扯的嘴角有些出入。

他說:“薑未,上車說。”

他轉身,我跟上去,莫名其妙。

“去哪?”

不像是要去哪慶祝的樣子,多寶呢?我滿以為他會把多寶帶過來。

“雪鎮。”他是開了車來的,一輛黑色SUV,他替我打開車門。

回雪鎮?我坐上車,眉頭皺起來:“那我回家拿一下東西,還有我媽……我想想要跟她怎麼說。”

他剛要替我關上車門,這個時候,忽然停住動作,他撇頭,不看我。

“你媽在雪鎮。她讓我來接你。”

有人說,經曆突如其來巨大的傷痛的時候,第一下衝進心裏的,並不是疼痛,而是無法接受。第二下,也不是疼痛,而是巨大的茫然。

這個時候,我感覺心裏像是下了一場巨大的雪。

鋪天蓋地。

當我趕到雪鎮時,外婆的遺體已經被送進了殯儀館的靈堂。

雪鎮的殯儀館在後山上,我來過一次,那時候,栗長原就像我現在這樣,一言不發地坐在角落裏。那時候的我,心疼萬分,想要靠近他一點,哪怕分擔一點他的痛苦。

而現在我才明白,這種痛苦,是無法分擔的。

這是她停止呼吸的第三天,我回到雪鎮的第二天,盡管徹夜未眠,但我卻覺得一點困意都沒有。

隻是覺得疲憊,疲憊到無法再用仇恨的眼神望著欺騙我的人。

我媽因為連日勞累沒有睡覺,下午的時候因為低血糖暈倒了。張叔叔把她帶回去,說一會兒過來。

我說,今晚我守靈。我陪陪婆婆吧。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我也想告訴你的。但是外婆說你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也覺得她起碼能撐過這幾天,起碼能……”她微微閉上眼睛,“未未,我知道你恨媽媽。”

我沒有看她,隻是木然地坐著。

夏夜蚊蟲諸多,殯儀館在山上,我身上被咬出了無數個包,我就這麼木然地抓著,覺得自己像匹行屍走肉。

栗長原始終和我保持一米多的距離,在僻靜的靈堂裏,注視著我。

在得知婆婆去世的時候,我給了他一巴掌,渾身顫抖地說,栗長原,你撒謊。

那之後我再也沒和他說一句話,無論他怎麼跟我說對不起,薑未。我都選擇了無視。

哪怕知道這是個善意的騙局,我還是沒辦法原諒那些“善良”的從犯,即便我知道就算那一刻栗長原告訴了我,我立刻出發去雪鎮,也沒辦法見到她老人家最後一麵。

可是我沒辦法原諒他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隻是長時間的沉默,不再與任何人說話。

外婆得的是癌症。當她檢查出問題時已經是晚期,病發得很快,從發現到離世,不過是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連我媽都是半個月前才知道的。

而就在我高考的第一天,婆婆在醫院裏,病危。

我的手指是否在同一時間割傷,我無從得知。

栗長原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有猶疑的。

然而,這並不是我媽的主意。是外婆,她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囑咐,等薑未考完再告訴她。

這是她臨終最後一句話。

不要告訴薑未。

次日,外婆就會被火化,彼時的她平靜地躺在靈柩之中,我仿佛覺得她隻是睡覺,等到她睡飽了,睡夠了,自然而然地會起來。然後皺著眉頭看著我:“薑未,你怎麼坐在地上,地上涼,趕緊起來。”我緊緊地盯著靈柩,像是在做一場虛無的等待。

過了很久,栗長原起身出去,幾分鍾後,他拿著一瓶花露水進來,深深看了我一眼,將花露水擺在我的椅子旁邊。

我沒動,隻是腿上越來越癢,我抓撓得越發心煩。

腦子裏開始一團團地轉,像打了結的毛線球,越滾越大。

就在這時,隔壁靈堂傳來一陣陣哭聲。

聽說那邊離世的是一個年少的孩子,比我還小上一歲。因為夏天天熱,跑到湖邊遊泳,不小心溺水身亡。

哭聲越來越大,伴隨著法師超度的聲音,不斷地鑽進我的耳朵裏。

我能聽見隔壁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慰靈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不知過了多久,哭聲和人聲都漸消,夏夜重歸寂靜。

蟬鳴因此詭異地叫嚷起來,我的心猛地揪起來,生疼生疼。

已經幹涸的淚腺,忽然又像是膨脹開來,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擴散。

這個時候我的腳上一片陰涼,我恍惚抬頭,看到栗長原拿著花露水,一點點地在我的小腿上塗。

一陣刺痛,我像是恍惚清醒過來,是花露水刺激了抓破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