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心院。
雲溫章將被鎮紙壓住的青鬆圖緩慢展開,盡管圖上因雲鴻仁與木靈兒打鬧弄得滿是墨跡,卻也仍是可以依稀辨別,筆觸水痕之間有些雲溫章的影子,隻可惜未能得其真意,形似三分,而全無意似。可畢竟雲溫章也是儒道聖人,一身風骨,便如雲澤這般九品武夫,是與凡人也無異,能夠做到形似三分,便已是極好。
“雲海青鬆,奇石聳立...”
雲溫章手掌拂過圖上,麵帶笑意。
也似水波般搖曳,隨著雲溫章手掌拂過,畫上那許多汙點墨痕便盡都如龍吸水般被攝取出來。一副雲海青鬆圖便重新回到原本該有的模樣。雖說畫上筆觸水痕在雲溫章看來有些不盡人意,卻畢竟出自雲澤之手,或許是念在雲澤修為尚淺,又並非儒家門生,又或許是念在一番情意,便多了幾分欣賞,少了幾分苛責。隻是按照道理來講,儒家聖人般的雲溫章本不該如此,卻這山上真正喜歡讀書的,哪怕隻是偏門也好,除卻雲老爺子之外便隻雲澤一人了,就連雲鴻仁都在桌前坐不住,出不了一時半刻就得叫苦連天。而最為難得的一回,雲溫章進了院門的時候正見到雲鴻仁坐在桌子跟前,手裏抱了本書,兩眼圓睜,看得極為癡迷,卻走進才知道,那書是雲鴻仁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小人兒打架圖。而如今再要回想起來,雲溫章才記起那次見到雲鴻仁看書,恰好就是將他從山下抓回來卻還沒能去鎮守鬼獄的時候。
山下的書,可比山上多得多,也精彩得多。
雲溫章搖頭哂笑一聲,不再多想,伸手取來墨筆,在青鬆圖上留白處題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筆跡行至此處,雲溫章眉頭一皺,沉默無言,片刻後,將狼毫置於筆架,又隨手抹去後麵一句。
小狐狸在床上看得清楚,盤起尾巴蹲坐,盯著雲溫章,不明何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雲溫章長出一口濁氣。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他微微搖頭,將青鬆圖重新擺好,用一繡荷錢袋子壓住而非先前鎮紙,隨後便起身看向小狐狸。
“很多事,你跟澤兒都並不知曉,便連我也隻能勉強窺得一二。若在往常,這兩句,我必是要全部寫在上麵,留於澤兒以作警醒,卻三思過後,還得抹去才行。前有人皇治世,平定天下亂,將魔族驅逐於蠻荒死地,不得再現人間,又雷霆出手,鎮壓鬼族叛逆,殺得那些自命不凡之鬼抱頭鼠竄,隻得回到陰界幽冥,畢竟受束於酆都城下,總比魄散魂飛要強。可後來之事,便是我等無法揣度的。世人都說他是要尋仙路,要尋前路,尋與天同壽,尋永恒不朽,方才施展手段,竊取了天道一角,以之為本,創造俗世紅塵,又將一城凡人,盡數投入其中,斬去記憶,更不予修行之法,任其生滅。天地人間三萬年,可俗世紅塵卻足足過了三百萬年。三百萬年滄桑,三百萬年生滅,許是那位人皇終於明悟了什麼,強奪天道造化根本,相助妖族大妖成就妖後果位...是對是錯,吾輩不敢妄言,卻那之後,人皇妖帝承受天劫不斷,日日經受雷罰之苦,迫不得已,隻得強行闖入天關,卻落了個雙雙隕滅的下場。俗世紅塵破碎,那一城凡人的後代就又重新回到這處人間。隻可惜人皇強奪天道造化之根本,損傷了天道底蘊,靈氣將要枯竭,後世修行更能,乃甚於連同這天,也要跟著一起塌了。屆時,生靈俱滅,人間塗炭,而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隻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縱使天翻地覆,也必定留了一線生機。”
小狐狸抖一抖耳朵,重新趴下,繼續入定修行。
雲溫章右手拇指食指相互搓了幾下,長歎一聲。
“這一線生機究竟藏於何處,又該怎樣才能奪來這一線生機,至今未明。或許,得在大道王者之上,真仙果位才行,又或許,是在天關之中。這一處人間已經危在旦夕,而要奪那一線生機,是人人都有希望,卻人人都希望渺茫。你與澤兒,亦在其中,可你們也得明白,生機僅此一線,若要爭,就得不擇手段地去爭。或許我並無資格如此說教,儒道君子修一口浩然正氣,若真要不擇手段,這一口浩然正氣散了,便與凡人無異。卻話雖如此,可道理終歸是那個道理。你體質非凡,此生修行無有桎梏,秩序境界到了,便是一片坦途。澤兒雖是不名一文,但我也始終堅信虎父無犬子,在澤兒身上,我見過溫書的影子,便最差最差,不過大器晚成。而無論你與澤兒將會如何,都須得記著,婦人之仁不可有,唯獨不擇手段,才是真正的活命之法。”
說完,雲溫章又歎一聲,轉身出門。
他眉心隱隱作痛,有神光遊曳,飄蕩不定,化出一道鮮紅豎紋,流淌鮮血,就連胸中一口浩然正氣也險些潰散,便停在寧心院門口定了定心神,方才將那一口浩然正氣的虛浮之象穩固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