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雲澤仍是神情複雜低下頭去,有些難辭其咎。
烏瑤夫人雙手始終牽著雲澤,輕聲歎道:
“既然你三娘已經說了不會放在心上,你就隻需乖乖聽話,不要再為此事耿耿於懷即可。畢竟你的事情,我與你三娘都是心知肚明,小小年紀能從俗世活著等到重回人間,若是不夠心狠,沒些手段,也就不可能會有你我三人如今相距之日,既然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我與你三娘,也就實在不想再去計較這些蠅頭小事。”
烏瑤夫人轉過身來,抬手拂了拂雲澤額前散落下來的碎發,忽而眼神哀痛。
“隻可憐,雲郎還是沒能活下來...”
雲澤陡然間身子一僵,死死抿緊了唇瓣,然後丟開烏瑤夫人一直牽著自己的手退後兩步,噗通一聲就直接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砸在地麵上,傳出一聲沉悶重響。
烏瑤夫人與孟萱然都是一驚,連忙上前。
“澤兒,你這是為何?”
雲澤仍是不肯起身,也不知是見到了烏瑤夫人與孟萱然,雖然看似已經放鬆下來,其實還是有些心神緊繃,或者這件事已經在他心裏壓抑了太久太久,忽然就有些自控不能,聲淚俱下。
“父親是為救我而死。災變那日,天災不斷,地龍翻身導致高樓傾塌,天搖地晃之下,我被嚇得一動不動,是父親將我護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撐了起來,才能讓我免去一死,可父親他卻...他卻...被石板砸下...再之後,我還弄丟了父親的墳墓,時至今日也依然沒能找見父親的屍骨究竟身在何方...身為人子,實在是,罪該萬死...”
聞言如此,烏瑤夫人與夢軒攙扶雲澤的手指立時一僵。
孟萱然悶不吭聲,睜大了眼睛緩緩收回手來,神情複雜看著跪在地上的雲澤,唇瓣輕顫,卻也不知究竟是該怨恨眼前之人害死了情郎,還是痛惜情郎竟是因此而亡,亦或覺得這件事本身錯不在雲澤,畢竟當時的他尚且年幼,又隻是凡夫俗子罷了,甫一見到那般天搖地晃的地龍翻身,會被嚇到無法回神,也是理所應當。
又或是三者皆有,就實在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烏瑤夫人很快就回過神來,不再強硬想要雲澤起身,隻是輕輕攙住他的手臂,柔聲勸道:
“當時你還年幼,是被嚇到也好,還是弄丟了雲郎的墳墓也罷,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又怎好如此責怪自己?且先起身,再慢慢來說。”
雲澤這才抬起頭來,卻也依然跪在地上,將腦海中依然謹記的那日之事,一字不落盡數言來。
...
黑衣小童早早就帶著柳瀅與那小狐狸去了別處挑選房間,說是不要打擾他們的母子相聚,有外人在,終歸是有些話不太好說。柳瀅將信將疑,最終還是跟著黑衣小童一起離開,很快就在後院選擇了一個房間暫住下來,與烏瑤夫人和孟萱然兩人的住處相距不遠,旁邊就是。按照黑衣小童的話來講,便是澤哥兒之後幾天肯定也會住在這附近,倘若不想離得遠了,那就在這附近挑選房間。
等到這裏的事情暫且告一段落,黑衣小童原本還想帶著柳瀅出去逛一逛,卻被席秋陽一個眼神攔了下來,之後柳瀅就被暫住在此的幾位聖人帶走,需要盡快熟悉武道天眼看破無形氣機的手段。
小丫頭自然知道這是如今最為緊要的大事,雖然有些害怕這些之前從未見過的陌生麵孔,但好在其中還有一個秦九州算得上熟悉,也知道那個白頭發的年輕人就是雲澤的師父,可即便如此,柳瀅依然控製不住有些緊張,以至於就連以前還能看到的書本氣象,都隨之變得朦朧不清。
一個下午的時間,匆匆過去。
柳瀅已經急得直掉眼淚,一雙小手死死攥著衣角,睜大眼睛努力去看麵前桌上的幾本書籍,牙齒狠狠咬緊了唇瓣,幾乎已經滲出血來,一邊自責,一邊努力,眼睛裏麵已經滿是血絲。
一群聖人圍在旁邊,神情各異,默然無聲。
...
堂屋這邊。
不知打從何時開始,雲澤已經沉沉睡了過去,這會兒已經倒在烏瑤夫人的懷裏,麵無血色,唇瓣蒼白。
之前這一個下午的時間,雲澤就一直跪在這裏,並不僅僅隻是說了災變那日的所見所聞,包括曾經還在俗世的生活,以及俗世逐漸支離破碎那兩年的許多經曆。但其實烏瑤夫人問的並非很多,隻是雲澤的情緒,自從烏瑤夫人說出那句話後就已經變得有些不太正常,所以一旦開始說起那些早年之事,就再也停不下來。也便到了後來,哪怕旁人已經不再追問,甚至烏瑤夫人已經有所察覺,試圖阻止他再繼續下去,雲澤也依然說個不停,偏偏語氣又是格外的平靜低沉,無論烏瑤夫人用了怎樣的聖人手段,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有關曾經的那些,雲澤就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和盤托出,從最早的經曆,到後來俗世逐漸支離破碎那兩年的人性沉淪,再到後來回歸人間的種種一切。
雲澤的情緒,幾度險些崩潰。
或者早就已經徹底崩潰,所以雲澤甚至久違地聽到了已經消失了許久的雲開的聲音,他在他的心裏大聲嘶吼,試圖將他挽回,卻始終沒有半點兒作用,直到雲開再也看不下去,一踏踏在那座風平浪靜之下早已暗流激湧的心湖,使之無法自欺欺人,翻起滔天大浪,這才是讓雲澤倒豆子一般喋喋不休的瘋話戛然而止,使他因為劇烈晃動已經十分脆弱的心神,再也扛不住心湖中來勢洶洶的浪濤翻湧,直接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因而這會兒雲澤才會倒在一直陪他跪在地上的烏瑤夫人的懷裏。
烏瑤夫人也隨之終於鬆了一口氣。
卻也難免心中狐疑。
雲澤的情緒不對,烏瑤夫人自是早就有所察覺,緣由為何,與雲澤這些年的經曆有關,實在是壓在心頭太久太久,所以才會在今天忽然忽然爆發出來,當然這也跟雲澤已經完全相信了她們有關,若非如此,這些常年以來積攢在心頭的種種情緒,也就不會如此輕易如同洪水決堤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但諸多聖人手段全都沒能幫助雲澤安靜下來,卻是極為古怪的。
烏瑤夫人又哪裏知曉,雲澤身患癔症,並且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發作過,換句話說,就是那所謂的雲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
當然這與雲澤一直以來都在借助一尺雪光的凜冽殺機砥礪心性有關,畢竟癔症本是心病,尤其對於雲澤而言,更是心病已重,換句話說,就是病入膏肓,甚至進而衍生除了雲開的存在,按照山上某些典籍記載中的說法來講,就是“分魂”。
靈魄者,魂也。
一魂兩分,一作雲澤,一作雲開。
而自從有了一尺雪光砥礪心性心境,作為分魂之證的雲開自然而然就被壓製下去,這與雲澤的所欲所求沒有任何關係,隻是因為不斷砥礪心性心境,逐漸減輕病症,才會導致雲開的存在隨之變得幻明幻暗,而其為了延續自己的存在,就幾乎是發自本能地主動潛藏在雲澤那座心湖的深處,但更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那隻如今不知藏在何處的心魔,這才一直努力躲避一尺雪光那種凜冽殺機的打磨與摧殘,不再現身。
既已分魂,而烏瑤夫人又從未知曉此事,那許多用以平複心湖心境的聖人手段,自然無用。
但其實也與雲澤下意識的自欺欺人有著很大關聯。
因為自欺欺人,所以心湖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水麵之下卻是暗流激湧,這才導致雲澤喋喋不休的瘋話能夠始終保持語氣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能證明雲澤的情緒已經徹底不受自己掌控,直到雲開一腳踏碎了看似平靜的湖麵,使之掀起驚濤駭浪,雲澤已經崩斷的心神這才終於不堪重負,使他徹底昏死過去。
而話又說了回來,這在雲開看來,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畢竟雲澤此番心弦崩斷,關鍵緣由還是在他終於接受了烏瑤夫人與孟萱然,亦或隻是接受了其中之一。但無論如何,這都意味著雲澤已經有了真正發自肺腑感到可以真心依靠的人,不同於度朔山上的木靈兒、雪姬與雲溫章等人,其中或多或少還有一些不值一提的警惕與防備,也不同於六姑姑雲溫裳的憐憫更多,這是沒有任何其他多餘之物參雜的信任與依靠。
為何如此?
雲開身形立於已經逐漸平複的心湖之上,腳邊漣漪陣陣,低頭看著心湖水麵映出的自己,暗自思忖。
“春雨潤物。”
心湖空曠,卻莫名傳來陣陣回響。
烏瑤夫人為他做過的事,好象沒有什麼太過值得一提的。
卻又不能全然忽視過去。
從最早的時候,烏瑤夫人不聲不響來到北臨城南域學院,在後山定居,暗中看護於他,不求回報,到後來的殺去北城城中,攔下那位冒著大不韙親自出手欲要斬草除根的瑤光太上,那年年關時的壓歲錢,以及後來不遠萬裏迢迢趕去嵇陽,親手殺了那位火氏老婦,還曾孤身麵對大升修為的火氏老嫗,以及如今不聲不響就來了臨山城。
烏瑤夫人做過的事情,有大有小,但肯定不止這些。
隻是無論雲澤還是雲開,隻知道這些。
甚至其中最是值得一提的兩件大事,一次是殺去北城,一次是殺去嵇陽,倘若不是小狐狸曾經有意提及,無論是他還是他,甚至對此一無所知。
這就不同於席秋陽了。
雲澤與席秋陽之間,畢竟有著師徒之誼在。
可雲澤與烏瑤夫人之間的關係,說句公道的,哪怕烏瑤夫人從來不去理會他的死活,也於情於理,都能說得過去。
所以那個一向很少體會到真正善意的家夥,才會在麵對烏瑤夫人的時候顯得有些笨拙,不知道應該擺出一副怎樣的表情,不知道應該開口說些什麼,不知道應該給予怎樣的回應。
所以他才一隻不敢見她。
至於旁邊那位孟萱然,也曾暗中贈書於他。
隻可惜有了烏瑤夫人珠玉在前,所以雲澤在見到這位孟三娘時,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就會相對而言弱了很多。
雲開扯起嘴角,忽然抬頭望去。
雲澤此間正昏睡不醒,雲開自然也就無法通過那雙眼睛看到旁邊的孟萱然。
對於這位孟三娘,雲開沒甚好感。
雲澤心弦崩斷,情緒崩潰,所以失了分寸,這才沒有注意到一些本該注意到的細微之處,但雲開卻是一直都在保持著足夠的清醒與冷靜,所以他才對於一些雲澤目前還不知道的事,心知肚明,並且已經隨之有了一定的猜測,隻是是否果真如此,僅在目前而言,還不好說,因而雲開並不打算與雲澤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