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封山,刀光霍霍。
身為寨子裏唯一一位狗頭軍師的麻杆男人,手中拎著一把樸刀,站在那裏的時候,其實是腰板挺直,隻有雙肩微微下垂,本就四肢極長,尤其雙臂,遠非常人可以與之相比,手掌所在,便垂至膝間,倘若再要萬一彎腰,就真如猿猴一般。
麻杆男人手中那把雪亮樸刀,以拖刀姿勢,斜在地上。
“姑娘,在下奉勸你一句,既然是混跡江湖,那俠肝義膽就最是要不得,這跟出身來曆嚇人與否無關,再大的本事,姑娘也才隻是年輕人罷了,可能已經領教過江湖險惡,但經驗卻也未必老道,隻要稍有不慎,就會馬失前蹄。”
麻杆男人皮笑肉不笑。
“也正如姑娘方才所言,鳥有鳥道,獸有獸路。但相見即是有緣,倒不如姑娘暫且放下手中那把柳葉刀,坐下與我兄弟眾人喝上一碗酒,然後咱們各奔東西,你繼續遊曆你的江湖,我等兄弟眾人,也繼續做那江洋大盜,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一碗酒後,就此別過,從此再無相逢,如何?”
畢竟是寨子裏的狗頭軍師,雖然不是讀書最多的那個,比不了身為大當家的童樂,但好歹也曾讀過書,尤其腦子足夠聰明活泛,所以看到的東西自然就比寨子裏的其他人更多一些。
其實最早的時候,麻杆男人就已經將話說得很明白了,寧十一年紀不大,卻有這般修為,雖然具體的出身來曆沒能問出來,但其口中所言,從頭到尾都在刻意表達自己的態度——實在不願與之為敵。
那身為三當家的馬匪頭子,咧了咧嘴,有些不太耐煩,將手中大刀扛在肩上,斜眯了一眼伸手將他攔住的麻杆男人。
“說什麼屁話,這小娘們兒都已經自己送上門兒來了,豈有放過的道理?!”
說著,那馬匪頭子邊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獰笑著望向寧十一。
“命橋境的小娘們兒,嘿,老子還從來都沒嚐過這種女人的滋味兒嘞,機會難得...”
話沒說完,麻杆男人就忽然曲起手肘往後一頂,結結實實撞在漢子的小腹上,砰然一響,砸得漢子臉色當場一變,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幾步,最後以刀拄地,半跪下來低頭嘔出了大口酸水。
麻杆男人轉過身來,手中樸刀猛地架在漢子脖頸上,刀鋒森然,麻杆男人眼神陰冷。
“管不住嘴的狗東西,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信不信老子將你舌頭割了,讓你這輩子都說不出來一個字!”
馬匪漢子被嚇得臉色雪白,戰戰兢兢半跪在地,不敢動彈。
“不,不說了,二哥,你可是俺二哥,俺知道錯了,饒俺一次,就一次,俺再也不敢了...”
麻杆男人眯了眯眼睛,冷哼一聲,將刀拿開馬匪漢子的脖頸,重新轉過身來看向寧十一,之前滿臉的陰狠毒辣,瞬間消失不見,神色平靜,氣度如常,微笑問道:
“姑娘考慮得如何?是坐下來喝一碗酒,然後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還是非得勉強為之,懲惡揚善?”
麻杆男人忽然記起一件事,隨後補充道:
“忘了說了,姑娘應該是正統仙家山門的出身,畢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修為,哪怕姑娘不說,在下也能猜的出來,並且能夠大概猜到,姑娘的師門所在,肯定不差,最少也是某座一流門派,所以如今雖然隻有命橋境修為,但本事肯定不差,就算對付一些如同在下這般煉精化炁境的野修散修,也就隻是多費些手腳罷了。”
麻杆男人微微側過身形,伸手指向那座最大的營帳。
“可咱們寨子裏的大當家,卻是煉炁化神境修士,而且還是西南之地某座正統山門的弟子,但卻因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成了師門叛徒,這才被迫無奈落草為寇。姑娘的本事不必嚐試,在下也知道自己絕非對手,可要對上大當家的,姑娘又有幾成勝算?”
話音方落,那座最大的營帳,就被人掀開了門簾。
童樂神情冷峻,低頭緩步而出,並未刻意走上前來,就隻雙臂環胸站在營帳門前,冷眼看向寧十一,同時自身氣機微微散發,確有煉炁化神境修為,麻杆男人所言非虛。
手持長槍的童難隨後而出,瞧見寧十一之後,當即眼眸大亮,就要開口說話,卻被童樂的氣機壓製,泰山壓頂一般,壓得童難神情一變,滿臉漲紅,險些就要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卻仍是死死咬緊了牙關,雙手持槍拄在地上,齜牙咧嘴,雙目圓瞠,嘴角處兩顆虎牙逐漸變得越發尖銳,很快就變得宛如獠牙一眼,一雙眼眸當中的瞳孔,更是悄然之間變作豎瞳模樣。
寧十一目光落在少年童難的身上,微微皺眉。
但凡妖族,哪怕化作人形之後,身上也會或多或少留有一些本體特征,有些相對而言比較明顯,就像本質是為火蜥的火氏妖族,最為明顯的,便是臉頰兩側各自生有一些火紅鱗片,倘若沒有障眼法掩蓋,那麼隻需一眼,就能直接看穿他們的真實身份。也有一些不太明顯的,像是臨山湖上芝蘭室裏的那位聖賢君子,柏氏妖城的柏石,雖為妖族,但表麵看似卻與常人沒有半點兒不同,其實身上依然留有一些本體特征,不過很少有人知道柏氏妖族化人之後的特征,具體是在身體何處。
可半妖之流,就不僅看似是與常人幾乎沒有半點兒不同,實際上也沒有任何不同之處,隻有在情緒格外激動的時候,或者極度用力的時候,才會暴露出來,並且連同自身氣機,也會在無形之中生出一些不同於人族的妖氣。
但半妖畢竟還是比較少見。
寧十一出門的次數不是很多,離開洞明聖地轄下地界的次數就更少,生平還是頭一回撞見這種半人半妖的存在。
不過寧十一的目光隻在童難身上停留片刻,就轉而看向在其身旁的童樂,眼神越發凝重起來。
麻杆男人忽然吆喝一聲:
“拿酒來!”
旁邊立刻有人快步離開,不多時就懷裏抱著一隻酒壇跑了回來,還順便帶了一摞瓷碗回來。
麻杆男人先是伸手拿了三隻瓷碗,然後拍了一下那人的腦袋。
“待客之道都不懂?那位姑娘可是正兒八經的山上修士,不是咱們這種上不了台麵的野修散修,先給那位姑娘滿上!”
聞言之後,那人立刻哈腰點頭,忙不迭地跑去寧十一這邊。
麻杆男人轉頭看向後麵已經緩過氣來的馬匪頭子,眼神冷冽。
“你也滾過來,自罰三碗,算是為了方才的出言不遜,給這位姑娘道歉。”
說話之時,童樂也已經收斂了自身氣機,伸手拎起已經滿頭大汗的童難衣領,直接將他丟進了自己的那座營帳當中。做完了這些,童樂方才緩步上前,與麻杆男人對視一眼,輕輕點頭。
山上人知道山上事,有些話,童樂已經不止一次地說過,要讓寨子裏的弟兄們,每次出門打秋風的時候,千萬千萬要小心,尤其是運氣不好撞見了修為境界極高的年輕人時,一定要舍得出臉麵放低姿態,盡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怕年輕人的本事極其有限,也要如此,關鍵就在這些出門遊曆的年輕人身後,絕大多數都會有著護道人存在,修為境界具體如何,不太好說,但肯定不會很差就是。
最近兩年,童樂也曾數次提起這件事,還順便拿了前段時間風頭正盛的雲大魔頭舉例子,說這雲大魔頭雖然隻是年輕一輩,修為境界並不算高,寨子裏也有很多弟兄比起那個雲大魔頭的修為境界,隻高不低,可一旦不巧撞見,哪怕需要他們跪在地上使勁磕頭,磕破了腦袋,也千萬千萬不能與之為敵,就是因為雲大魔頭身後的那些護道人,無論已經化名席秋陽的楊丘夕也好,還是徐老道與烏瑤夫人也罷,都不是他們可以得罪的人物。
所以麻杆男人先前在麵對這位姑娘的時候,無論是意味深長的說辭,還是應對馬匪頭子挑釁攪事的做法,都讓童樂相當滿意。
從麻杆男人手裏接過瓷碗,童樂忽然壓低了嗓音開口道:
“之後兩年,讓老三不許再去找女人。”
麻杆男人輕輕點頭。
馬匪頭子臉色立刻變得難看無比,卻也不敢違背童樂的意思,隻能乖乖低頭,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
那負責跑腿倒酒的山賊嘍囉,這會兒還在寧十一跟前站著,一隻手裏抱著酒壇,另一隻手則是托著瓷碗,甚至沒敢伸出拇指扣住瓷碗邊沿,生怕這些正統山門出身的年輕修士喜歡講究一些幹不幹淨之類的小事,萬一惹惱了這位貌似來曆極大的姑娘,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可瓷碗已經遞到寧十一麵前,後者仍是不曾伸手去接。
山賊嘍囉張了張嘴,沒敢說話,隻能轉過頭來滿臉為難地看向麻杆男人。
後者雙眼微微眯起,開口笑道:
“姑娘這是還沒想好?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為難,姑娘先將這碗酒喝了,從此咱們各走各的路,你不說,我不說,誰都不會知道咱們曾經有過一麵之緣...”
話音未落,一抹雪亮刀光,就陡然間拔地而起。
那剛要回頭看向寧十一,再將瓷碗往前遞一遞的山賊嘍囉,一下子就被攔腰斬斷,上半身沿著刀光所過之處,緩緩滑落,砰然墜地,臉上仍是滿帶諂媚笑意,瓷碗酒壇也都隨之落地,摔得粉碎。
山寨裏的眾多山賊惡匪,立刻嘩然一片。
童樂與那麻杆男人,臉上表情當即一沉。
馬匪頭子猛地轉頭喝道:
“閉上你們的臭嘴!”
眾人悚然,不敢違逆,隻能重新安靜下來,咬牙切齒盯著那個實在肆意妄為的年輕女子。
寧十一手中柳葉刀一甩,便在地麵留下一條筆直血線。
“殺人者,人恒殺之。”
說著,她便緩緩邁開腳步,仍是十一步走樁,這早已籠罩了整座石山的刀罡劍氣,如煙如霧,隨著寧十一的緩緩上前,也似憑空生出一陣微風一般,吹著大霧一般的刀罡劍氣,緩慢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