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右不聲不響離開了那座獨棟小院,出現在客舍這邊。
一座座房屋,大大小小橫七豎八,胡亂且隨性地排列著,像是一把大大小小的豆子被人隨手丟在了地上,不僅找不出任何規律,並且一眼看去,道路總是歪歪扭扭,寬窄不齊。大多數人當然看不出其中的門道,隻有一少部分人,像是秦九州那種正兒八經的符籙派修士,才能觸類旁通察覺一些客舍房屋如此分布的端倪,而若換做馮鑠那種陣法大家,就可以很輕鬆地看明白了,這片客舍房屋不僅屬於補天閣的那座護閣大陣,是其中的一部分,同時還是可以單獨拎出來的另一座陣法,隻是具體來曆、神妙之處,以及可有可無的真名,就全然沒有任何了解了。
韋右緩步走在寬窄不齊的街道上。
冰麵其實也不平整,偶爾會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高低起伏,或者坑坑窪窪。
不過很少有人在意這些。
然後韋右就瞧見了其中一處冰麵微微隆起的地方,秦九州正蹲在那裏,雙手托腮,興致缺缺地觀察下方微微隆起的陣法靈紋,偶爾伸出一根手指,在麵前比比劃劃,但很快就沒了繼續琢磨下去的興致,歎一口氣,起身掃了掃身上沾到的冰渣碎雪,轉身離開。
兩人在一狹窄逼仄的“小巷”當中,恰好碰麵。
兩邊房屋一大一小,靠得很近,“小巷”堪堪容許兩人並肩而行,一邊肩膀貼著肩膀、一邊肩膀貼著牆壁的那種,極為勉強。
目光對視,互不相讓。
許久之後,韋右正要有所舉動,後退出去,將路讓開或者繞過旁邊的房屋去走另一條“小巷”,秦九州卻忽然背著雙手走上前來。眼見於此,韋右眼神微沉,立刻打消了原本退讓的想法,不動如山,依然堵在這條狹窄小巷的盡頭。
秦九州最終停在韋右麵前六尺左右,微笑說道:
“韋副閣主好興致,竟然還有時間閑逛散心。”
韋右笑道:
“補天閣今日已然不比往日,沒有太多繁瑣雜亂如麻,隨便理一理就能全部弄清楚了,之後自然會有一些閑暇時間,可以到處走走,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秦九州搖了搖頭,以束音成線的秘法緩緩說道:
“若是尋常也就罷了,自然會有很多時間可以閑逛散心,可補天閣如今正在白先生親手布置下來的大考之中,還未結束,身為主考官的韋副閣主,又豈能這般玩忽職守?”
聞言之後,韋右眼神微微一變。
秦九州忽有麵露恍然之色,轉過頭去看了看,也不知是具體看了什麼,繼續束音成線,笑著問道:
“也可能並非玩忽職守,而是有事要做?鎮壓徐老道的那個客舍房間,是不是就在這個方向?”
韋右神色凝重,卻見秦九州忽然笑了起來,神色玩味,韋右這才恍然驚醒,立刻強行壓下體內已經悄然翻湧的氣機,隨後稍作沉吟,抬腳輕輕一跺,在這狹窄小巷之中,冰麵之下,立刻就有一道極為粗壯的靈紋緩緩亮起朦朦白光,將他二人籠罩在內,不僅沒有驚動任何一人,並且白光如霧,在其籠罩之下,可以遮掩身形、可以隔絕他人神識查探、可以避免旁人聽去兩人口中言語。
慎而又慎。
做完了這些,韋右方才沉聲問道:
“你怎知曉此次大考之事。”
秦九州搖了搖頭。
“白先生又沒跟我說過這件事,我也不是考生,更不是考官,怎麼可能知曉這些,隻是身為一個局外人,縱觀事態發展之後,就隱隱有了一些猜測而已,可我畢竟不好輕易離開客舍這邊,也不可能跑去極北之地與白先生問詢真相,怎麼可能知道這些猜測是真是假,是對是錯。”
說到這裏,秦九州的眼神就再一次變得玩味起來。
“韋副閣主,身為這場白先生親自布置下來的大考考官,是不是很擔心出現疏忽差錯?心裏很緊張?”
韋右眼角一跳,咬牙切齒道:
“你在詐我!”
秦九州哈哈大笑。
“韋副閣主的心思還是好猜呀,就連平日裏總是端著的架子都給忘了。”
韋右眼角再次跳了一跳,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怒火,恢複冷靜,暗自沉吟片刻,緩緩問道: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秦九州聳肩笑道: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可你如果真以為我是隻靠這個才能猜出事情真相,那也未免太過小覷我了。論起打打殺殺的手段,我肯定不如雲溫書,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得承認,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打不過他,但在讀書以明智的方麵,雲溫書卻比我差了十萬八千裏也不止。所以如果早些年前,我是打心眼兒裏想要弄死雲溫書,又哪裏輪得到姚自啟那個家夥,各種法子,陰謀、陽謀、鬼謀、奇謀,不說一萬也有八千...誰讓我走了這麼一個偏門路數,是書就讀呢。”
秦九州忽然話鋒一轉,神神秘秘問道:
“韋副閣主,你猜我當年煉虛合道之時,是以何物合道?”
韋右有些莫名其妙。
秦九州也沒指望韋右能夠給出答案,手一伸,便取了自己那把用來裝模作樣的折扇出來,拇指食指用力一撮,啪的一聲極為響亮,然後擋在胸前輕輕搖晃,故作風流狀。
“四個字,大智若愚!”
韋右這次聽明白了,反唇相譏道:
“那不就是個傻子?”
秦九州搖扇動作猛然一頓,臉膛黝黑,衝著韋右翻了個難得一見的大白眼。
韋右便繼續冷笑諷道:
“黑眼珠小,翻白眼確實輕鬆,一下子就全部都給翻上去了。但白天還好,夜裏可不許這麼做了,否則萬一嚇到了孩子,還以為是瞎了眼睛的惡鬼找上門來,三魂七魄都得被你嚇得跑幹淨!”
秦九州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他將折扇一晃,嘩啦一聲重新合起,笑著說道:
“說正事兒吧。白先生暗中安排下來的這場大考,究竟為了什麼,我是可以猜到一些的,不說完全是為虛族即將逃離虛無禁地未雨綢繆,但也有著絕大部分的原因都在這件事上,所以我才不曾與烏瑤夫人和孟仙子說破此事,畢竟是白先生的大計嘛,而且其中還有很多事情是我沒有弄懂的,倘若真要胡亂去說,萬一耽擱了白先生的某些布置,那我豈不就是死不足惜了?”
韋右皺起眉頭。
“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秦九州反而低頭沉吟起來,將韋右晾在一旁,不予理會,直到許久之後,這才歎了口氣,搖頭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太想說的,畢竟白先生有著耳聞天下事的天賦神通,一些讓我比較擔心的事情,捉摸不定的事情,白先生應該全都心裏有數,又何必我來操心這些?便是有些話想說,與你說了也沒什麼大用,平白浪費口水罷了...”
秦九州話音一頓,話鋒一轉,微笑說道:
“但有一件事,我還真想與你問一問,白先生是否已經與你說過,這場大考做得如此偏激,難免留下許多後患,應該如何收場?”
韋右沒好氣地看他一眼。
“白先生不曾與老夫說過此事,但以老夫之見,倘若事情真要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大不了就是白先生親自出麵解釋一番,雖然未必能夠徹底免除後患,可到底也會有著不小的作用。”
秦九州神色鄙夷,撂下一個滿是嫌棄的眼神之後,沒再說話,轉身就走。
這條狹窄逼仄的“小巷”,重新變得暢通無阻。
韋右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壓下心頭怒火,沒有追上前去糾纏不休,手掌虛壓,將此間靈紋平複之後,便抬腳走出小巷,腳步緩慢,同時也在暗自斟酌,之後見到徐老道,是要實話實說,還是要像之前暗中竊取那座用來聯係羅元明的萬裏傳音陣一樣,直接借著此地陣法偷偷竊取那隻青玉葫蘆。
兩種方式,各有好壞。
後者當然比較輕鬆,隻是做法有些不太正當,並且過程也是較為繁瑣,需要找人冒名頂替徐老道,將那青玉葫蘆交給羅元明。韋右心裏早有人選,可畢竟還沒來得及安排下去,所以難免需要多費時間,同時此事也會驚動徐老道,一旦被其窺破真相,又該怎麼處理,又是個麻煩。
相對而言,前者就會比較繁瑣,需要多費口舌,隻是自己知道的幕後真相其實不算不多,倘若真要和盤托出,被徐老道使勁追問秦九州最後問出的問題,肯定不好回答,畢竟他是真不知道白先生的具體打算,也不知道如今已是眾矢之的的羅元明,又該怎麼才能脫離這座越卷越大的漩渦。
這件事,似乎關係到羅元明最終給出的答卷。
倘若答卷能讓白先生滿意,可能答卷本身,就是脫離漩渦的關鍵,可若白先生並不滿意...
韋右最終在一並不起眼的客舍門前停下腳步。
屋裏便是那位每日憂心忡忡,借酒消愁的徐老道。
韋右站在這裏沉吟許久,最終還是悵然一歎,抬腳輕輕一跺,冰麵下方,立刻就有靈紋陣法綻放光芒。幹脆也不暗中竊取了,直接強奪,所以陣法光芒落定之後,韋右手裏就已多了一隻造化清氣根源煉製而成的青玉葫蘆,屋裏也隨之傳來一陣臭不可聞的罵聲。
韋右黑著臉,隻當沒有聽見,轉身離去,準備著手聯絡冒名頂替徐老道的心中人選。
...
數日之後,客舍附近,忽然傳來一聲巨大轟鳴。
又有人以蠻力強行撞破人間與虛無之間的壁壘,聲響巨大,引來了不少人出門查探,身為此間副閣主的韋右,自是及時到場。隻是等到眾人瞧見來人之後,絕大多數,神色古怪。
又一個韋右。
秦九州站在如今已經隻剩他與那隻青丘狐的客舍屋頂,麵露意外之色,看一眼就在不遠處的那位韋副閣主,又看一眼客舍範圍外邊那位剛剛橫渡虛無而來的韋右,稍稍思量,就立刻明白過來,隨後便以心聲悠然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