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這麼死去,就是死後有知,他也不會記得自己是怎麼坐下的,和為什麼坐下的。坐了五分鍾,也許是一點鍾,他不曉得。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後睡著,還是先睡著而後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著了而後坐下的,因為他的疲乏已經能使他立著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種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嚇,像由一個世界跳到另一個世界,都在一睜眼的工夫裏。看見的還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聽見一聲雞鳴,是那麼清楚,好像有個堅硬的東西在他腦中劃了一下。他完全清醒過來。駱駝呢?他顧不得想別的。繩子還在他手中,駱駝也還在他旁邊。他心中安靜了。懶得起來。身上酸懶,他不想起來;可也不敢再睡。他得想,細細的想,好主意。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他的車,而喊出“憑什麼?”

“憑什麼?”但是空喊是一點用處沒有的。他去摸摸駱駝,他始終還不知自己拉來幾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覺得這是太多,還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這三匹身上,雖然還沒想妥一定怎麼辦,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將來全仗著這三個牲口。

“為什麼不去賣了它們,再買上一輛車呢?”他幾乎要跳起來了!可是他沒動,好像因為先前沒想到這樣最自然最省事的辦法而覺得應當慚愧似的。喜悅勝過了慚愧,他打定了主意:剛才不是聽到雞鳴麼?即使雞有時候在夜間一兩點鍾就打鳴,反正離天亮也不甚遠了。有雞鳴就必有村莊,說不定也許是北辛安吧?那裏有養駱駝的,他得趕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時候趕到,把駱駝出了手,他可以一進城就買上一輛車。兵荒馬亂的期間,車必定便宜一些;他隻顧了想買車,好似賣駱駝是件毫無困難的事。

想到駱駝與洋車的關係,他的精神壯了起來,身上好似一向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這三匹駱駝能買到一百畝地,或是可以換幾顆珍珠,他也不會這樣高興。他極快的立起來,扯起駱駝就走。他不曉得現在駱駝有什麼行市,隻聽說過在老年間,沒有火車的時候,一條駱駝要值一個大寶[15],因為駱駝力氣大,而吃得比騾馬還省。他不希望得三個大寶,隻盼望換個百兒八十的,恰好夠買一輛車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錯,亮處是在前麵,他確是朝東走呢。即使他走錯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東,他曉得這個。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漸漸能分出深淺,雖然還辨不出顏色,可是田畝遠樹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狀。星星漸稀,天上罩著一層似雲又似霧的灰氣,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許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頭來了。他也開始聞見路旁的草味,也聽見幾聲鳥鳴;因為看見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複了應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雖然是那麼破爛狼狽,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確是還活著呢;好像噩夢初醒時那樣覺得生命是何等的可愛。看完了他自己,他回頭看了看駱駝———和他一樣的難看,也一樣的可愛。正是牲口脫毛的時候,駱駝身上已經都露出那灰紅的皮,隻有東一縷西一塊的掛著些零散的,沒力量的,隨時可以脫掉的長毛,像些獸中的龐大的乞丐。頂可憐的是那長而無毛的脖子,那麼長,那麼禿,彎彎的,愚笨的,伸出老遠,像條失意的瘦龍。可是祥子不憎嫌它們,不管它們是怎樣的不體麵,到底是些活東西。他承認自己是世上最有運氣的人,上天送給他三條足以換一輛洋車的活寶貝;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灰天上透出些紅色,地與遠樹顯著更黑了;紅色漸漸的與灰色融調起來,有的地方成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別的紅,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會兒,紅中透出明亮的金黃來,各種顏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東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著,東方的早霞變成一片深紅,頭上的天顯出藍色。紅霞碎開,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橫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東南角織成一部極偉大光華的蛛網:綠的田,樹,野草,都由暗綠變為發光的翡翠。老鬆的幹上染上了金紅,飛鳥的翅兒閃起金光,一切的東西都帶出笑意。祥子對著那片紅光要大喊幾聲,自從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沒看見過太陽,心中老在咒罵,頭老低著,忘了還有日月,忘了老天。現在,他自由的走著路,越走越光明,太陽給草葉的露珠一點兒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發,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險,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樣襤褸汙濁,太陽的光明與熱力並沒將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個有光有熱力的宇宙裏;他高興,他想歡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後的三匹脫毛的駱駝,他笑了笑。就憑四條這麼不體麵的人與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險,能又朝著太陽走路,真透著奇怪!不必再想誰是誰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為。他放了心,緩緩的走著,自要老天保佑他,什麼也不必怕。走到什麼地方了?不想問了,雖然田間已有男女來作工。走吧,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似乎也沒大關係了;先到城裏再說,他渴想再看見城市,雖然那裏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裏他就有辦法。遠處有個村子,不小的一個村子,村外的柳樹像一排高而綠的護兵,低頭看著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著些炊煙。遠遠的聽到村犬的吠聲,非常的好聽。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麼俏事,仿佛隻是表示他什麼也不怕,他是好人,當然不怕村裏的良民;現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陽光下。假若可能的話,他想要一點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沒關係;他既沒死在山中,多渴一會兒算得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