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多麼體麵的祥子,變成個又瘦又髒的低等車夫。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發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車也不講究了,什麼新車舊車的,隻要車份兒小就好。拉上買賣,稍微有點甜頭,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車的不答應,他會瞪眼,打起架來,到警區去住兩天才不算一回事!獨自拉著車,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幫兒車,要是高興的話,他還肯跑一氣,專為把別人落在後邊。在這種時候,他也很會掏壞,什麼橫切別的車,什麼故意拐硬彎,什麼別扭著後麵的車,什麼抽冷子搡前麵的車一把,他都會。原先他以為拉車是拉著條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險。現在,他故意的耍壞;摔死誰也沒大關係,人都該死!

他又恢複了他的靜默寡言。一聲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壞。言語是人類彼此交換意見與傳達感情的,他沒了意見,沒了希望,說話幹嗎呢?除了講價兒,他一天到晚老閉著口;口似乎專為吃飯喝茶與吸煙預備的。連喝醉了他都不出聲,他會坐在僻靜的地方去哭。幾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樹林裏去落淚;哭完,他就在白房子裏住下。酒醒過來,錢淨了手,身上中了病。他並不後悔;假若他也有後悔的時候,他是後悔當初他幹嗎那麼要強,那麼謹慎,那麼老實。該後悔的全過去了,現在沒有了可悔的事。

現在,怎能占點便宜,他就怎辦。多吸人家一支煙卷,買東西使出個假銅子去,喝豆汁多吃幾塊鹹菜,拉車少賣點力氣而多爭一兩個銅子,都使他覺到滿意。他占了便宜,別人就吃了虧,對,這是一種報複!慢慢的再把這個擴大一點,他也學會跟朋友們借錢,借了還是不想還;逼急了他可以撒無賴。初一上來,大家一點也不懷疑他,都知道他是好體麵講信用的人,所以他一張嘴,就把錢借到。他利用著這點人格的殘餘到處去借,借著如白撿,借到手便順手兒花去。人家要債,他會作出極可憐的樣子去央求寬限;這樣還不成,他會去再借二毛錢,而還上一毛五的債,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說。一來二去,他連一個銅子也借不出了,他開始去騙錢花。凡是以前他所混過的宅門,他都去拜訪,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見麵他會編一套謊,騙幾個錢;沒有錢,他央求賞給點破衣服,衣服到手馬上也變了錢,錢馬上變了煙酒。他低著頭思索,想壞主意,想好一個主意就能進比拉一天車還多的錢;省了力氣,而且進錢,他覺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於去找曹宅的高媽。遠遠的等著高媽出來買東西,看見她出來,他幾乎是一步便趕過去,極動人的叫她一聲高大嫂。

“喲!嚇死我了!我當是誰呢?祥子啊!你怎這麼樣了?”高媽把眼都睜得圓了,像看見一個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頭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說好了嗎?怎麼一去不回頭了?我還和老程打聽你呢,他說沒看見你,你到底上哪兒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場,差點死了!你和先生說說,幫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來上工!”祥子把早已編好的話,簡單的,動人的,說出。

“先生沒在家,你進來見見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這個樣兒!你給說說吧!”

高媽給他拿出兩塊錢來:“太太給你的,囑咐你快吃點藥!”

“是了!謝謝太太!”祥子接過錢來,心裏盤算著上哪兒開發了它。高媽剛一轉臉,他奔了天橋,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門都串淨,他又串了個第二回,這次可就已經不很靈驗了。他看出來,這條路子不能靠長,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車容易掙錢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車;現在,他討厭拉車。自然他一時不能完全和車斷絕關係,可是隻要有法子能暫時對付三餐,他便不肯去摸車把。他的身子懶,而耳朵很尖,有個消息,他就跑到前麵去。什麼公民團咧,什麼請願團咧,凡是有人出錢的事,他全幹。三毛也好,兩毛也好,他樂意去打一天旗子,隨著人群亂走。他覺得這無論怎樣也比拉車強,掙錢不多,可是不用賣力氣呢。打著麵小旗,他低著頭,嘴裏叼著煙卷,似笑非笑的隨著大家走,一聲也不出。到非喊叫幾聲不可的時候,他會張開大嘴,而完全沒聲,他愛惜自己的嗓子。對什麼事他也不想用力,因為以前賣過力氣而並沒有分毫的好處。在這種打旗呐喊的時候,設若遇見點什麼危險,他頭一個先跑開,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裏,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麼。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