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的麵貌和年紀看起來,他似乎不應當這樣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擰著,頭兒低著,脊梁也略彎著一點,青年活潑的氣象確是丟了好些。

他穿著一身灰呢的衣裳,罩著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講究,可是老沒有撢刷,看著正像他的臉,因為頹喪把原來的光彩減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紅軍衣,夾著姑娘胳臂的青年比起來,他真算是有點不幸了。

無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臉;擦完了,照舊的在那裏楞磕磕的站著。

已經快落太陽了,一片一片的紅雲彩把綠絨似的草地照成紫不溜兒的。工人的紅旗慢慢的變成一塊定住了的紫血似的。聽講的人也一會兒比一會兒稀少了。

馬威把手揣在大氅兜兒裏,往前隻走了幾步,在草地邊兒上的鐵欄杆上靠住了。

西邊的紅雲彩慢慢的把太陽的餘光散盡了。先是一層一層的蒙上淺葡萄灰色,借著太陽最後的那點反照,好像野鴿脖子上的那層灰裏透藍的霜兒。這個灰色越來越深,無形的和地上的霧圈兒聯成一片,把地上一切的顏色,全吞進黑暗裏去了。工人的紅旗也跟著變成一個黑點兒。遠處的大樹悄悄的把這層黑影兒抱住,一同往夜裏走了去。

人們一來二去的差不多散淨了。四麵的煤氣燈全點著了。圍著玉石牌樓紅的綠的大汽車,一閃一閃的繞著圈兒跑,遠遠的從霧中看過去,好像一條活動的長虹。

草地上沒有人了,隻是鐵欄杆的旁邊還有個黑影兒。

李子榮已經鑽了被窩。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時候,恍恍忽忽的似乎聽見門鈴響了一聲。眼睛剛要睜開,可是腦袋不由的往枕頭下麵溜了下去。心裏還迷迷忽忽的記得:剛才有個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可是,……

“吱———啷!”門鈴又響了。

他把才閉好的眼睛睜開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兒往枕頭上麵湊了一湊。

“吱———啷!”

“半夜三更鬼叫門!誰呢?”他一手支著褥子坐起來,一手把窗簾掀開一點往外看。胡同裏雖有煤氣燈,可是霧下得很厚,黑咕籠咚的什麼也看不見。

“吱———啷!”比上一回的響聲重了一些,也長了一些。

李子榮起來了。摸著黑兒穿上鞋,冰涼的鞋底碰上腳心的熱汗,他不由的身上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雖然是四月底的天氣,可是夜間還是涼滲滲的。他摸著把電燈開開。然後披上大氅,大氣不出的,用腳尖兒往樓下走。樓下的老太太已經睡了覺,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是非挨罵不可的。他輕輕的開了門,問了聲:“誰呀?”他的聲音真低,低得好像怕把外邊的稠霧嚇著似的。

“我。”

“老馬?怎麼一個勁兒的按鈴兒呀!”

馬威一聲兒沒言語,進來就往樓上走。李子榮把街門輕輕的對好,也一聲不出的隨著馬威上了樓。快走到自己的屋門,他站住聽了聽,樓下一點聲兒也沒有,心裏說:

“還好,老太太沒醒。不然,明兒的早飯是一半麵包,一半兒罵!”

兩個人都進了屋子,馬威脫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兒上,還是一語不發。

“怎麼啦,老馬?又和老頭兒拌了嘴?”李子榮問。

馬威搖了搖頭。他的臉色在燈底下看,更黃得難瞧了。眉毛皺得要皺出水珠兒來似的。眼眶兒有一點發青,鼻子尖上出著些小碎汗珠兒。

“怎麼啦?”李子榮又問了一句。

待了半天,馬威歎了口氣,又舐了舐幹黃的嘴唇,才說:

“我乏極了,老李!我可以在你這兒住一夜嗎?”

“這兒可就有一張床啊。”李子榮指著他的床,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