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罪行”的老同事和被迫同他“劃清界線”的親友子女,卻總是懷著體諒的態度,或者從社會原因來為他們辯解。例如在1972年回到北京以後,由於他的妹妹和妹婿(當時任公安部代部長)的阻止,顧準不能和近九十高齡的媽媽相見。當時大家對他的妹妹和妹婿這種不近情理的做法十分不滿。顧準卻說,他完全可以理解妹妹一家,因為他們隻是一部巨大鎮壓機器的一個零件,身不由己,何況他們(妹妹和妹婿)全家“也是坐在火山上的呀”!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在“清理階級隊伍”時曾經用荒誕牽強的推理“揭發” 顧準在30年代就是執行“右傾投降路線” 的“內奸”,很久以後隨著周揚的解脫,他的“內奸”問題才告解決。1972年回到北京以後,顧準對於他們這位老朋友卻多方照顧。考慮到這位老朋友的淒苦處境,逢年過節總是備下酒菜,約他共餐對酌,我當時很不以為然。顧準卻說:你真是不懂得世事。他的這種古怪的個性和奇特的思想方法,完全是由黨內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和逼供信的“審幹”做法造成的。這套製度毀掉了他的一生。這種悲慘的人生遭遇,造成了他的古怪脾性,我們應當同情才對,怎麼可以苛責呢。

顧準對於荀況、韓非為專製統治者鉗製輿論獻策的言論,雖然事隔幾千年,仍然嚴詞指斥,憤恨之情溢於言表。麵對某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左”派理論家,他義正嚴辭地宣言:“我自己也是這樣相信過來的。然而,當今天人們以革命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變為保守的反動的專製主義的時候,我堅決走上徹底經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製主義而奮鬥到底!”

另一方麵,他對於人民的苦難,滿懷同情,感同身受,甚至在看雨果的《悲慘世界》、狄更斯的《雙城記》的時候,也傷心落淚,邊讀邊哭。在看到別人被強加上莫須有的政治罪名,他會不顧自己的“反革命”身份站出來打抱不平。在議論給老幹部落實政策時,他想到的是“中國農村冬天沒有鞋穿的孩子們”。他在受到政治上的迫害時,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樣維護自己,而是使他的子女少受一點牽連。“文化大革命”開始,他的子女受到“左”的思想的毒害和為形勢所迫,同他斷絕往來,“劃清界線”。顧準對此深感痛心。然而他還是處處為他們著想,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最珍惜、準備以生命來捍衛的東西。在他的病已經宣告不治的時候,經濟研究所“連隊”的領導考慮給他“摘去右派帽子”,但是有一個條件,就是要顧準在一份文字報告中作出“承認錯誤”的表示。這是顧準所萬萬不能接受的。但他最後還是簽了字。簽字時顧準哭了。他對我說,在認錯書上簽字,對他來說是一個奇恥大辱,但他要這樣做,因為這也許能夠多少改善一點子女們的處境。事事首先為別人著想,已經成為顧準的天性。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打開行軍床休息”。那是顧準臨終的一天。由於癌腫對氣管的壓迫,他早已說不出話,當時他的病情更是已經進入了危急狀態,一呼一吸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到了晚上約十一點鍾的時候,他看到我還在床邊,便掙紮著用手勢,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要我休息。隻過了大約一個鍾頭,他就停止了呼吸!

我想,一個人隻有有這樣偉大的人格,隻有有這樣的對民族、對人民高度的責任感和為人類爭取更美好的未來的使命感,才有可能在那十分險惡的政治環境和極其艱苦的生活條件下,孜孜不倦,勇敢地進行隻有後代學人才能認識其價值,甚至完全有可能永遠湮沒無聞的曆史探索。他的學術成就,也正是這種精神的產物。例如,他寫作《希臘城邦製度》,就完全不是“發思古之幽情”的結果,而是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後怎樣”的問題。早在幹校的時候,為探索為什麼播下了革命的理想主義的種子卻得到了林彪、“四人幫”法西斯專政的結果問題,追溯文化史和法權史的根源,遇到了東西民族的曆史殊途是怎樣開端、怎樣形成的問題。為了解答這個問題,顧準真是做到了王國維所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時,顧準曾反複和我討論希臘城邦製度的起源問題。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假說,又一個一個地推翻,最後才形成了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解釋。為此,顧準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在有限的書籍中摘取有用的材料,細心地把它們連綴在一起,形成一個體係。回到北京後,他拖著低燒咯血的病軀,廢寢忘食,每天隻帶幾個冷饅頭上北京圖書館,查閱了大量書籍,閉館以後回到學部大院的集體宿舍再夜以繼日地寫作,終於寫出了這部連西歐史專家也對它的科學價值讚歎不已的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