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一套鑰匙和一張銀行卡交給羅宋宋:“家裏的鎖都換了。你的房間搬到樓下,全部家具都是新的,隨時歡迎你回來。還有,這是你的工資卡。你媽說你在學校工作的幾年,經濟做不了主。但她一分錢也沒有動過。宋宋,為什麼不說話?有什麼想法,告訴我。”
羅宋宋啞聲道:“我沒有什麼想法。”
“不要怪你媽媽。她這些年過得也很痛苦。”莫馥君觸動了心事,低聲道,“我也是個失敗的母親。你們反目成仇,我才是罪魁禍首。”
羅宋宋的眼圈迅速紅了。她微微偏過臉,借喝水之機,將眼淚滴進茶杯。莫馥君微微一晃神,大腦就像曝光過度的底片一樣,隻剩一片白色:“我身體很好,也不需要你回來照顧我。我隻希望能有一個彌補的機會。我很早就告誡宋玲,養育子女,不是為了延續血脈,而是為了社會進步。但我自己做得也是一塌糊塗。”
羅宋宋硬著心腸:“外婆,讓我想想。”
“好。”莫馥君疲倦地站起身,“今天談的也夠了。你送我去坐車吧。”
他們走出去的時候,聶今迎了上來:“外婆,中午一起吃飯吧。”
“不了。”莫馥君道,“你叫什麼名字?羅宋宋在你這裏工作多久了?”
“我叫聶今,我會好好照顧羅宋宋。”聶今笑嘻嘻地,但見羅宋宋對她使了個眼色,還未回過意來,莫馥君已經嚴肅道:“不需要你關照她。孟覺,你,個個都幫她,她怎麼獨立生存?你們能照顧她一輩子?你是她的老板,獎罰分明是應該的。”
“可是現在有勞工法例,打罵員工犯法呢。”聶今仍舊笑嘻嘻地,“外婆,我雖然不能照顧羅宋宋一輩子,但有人可以啊。您不用擔心。”
莫馥君聽她話裏有話,倒是怔忡了一下。
“這個我們下次再談。”
祖孫倆走到車站,莫馥君將手搭在羅宋宋肩上:“一起回家去吃飯吧。早上出來前我醃了排骨。”
羅宋宋搖頭:“那樣趕不及下午上班了。”
“周末?現在我做飯,你媽的廚藝真是一點都沒有進步。”
“周末再說吧。”
莫馥君便不再勸,隻是歎了一口氣。她這一歎氣,羅宋宋又要落淚,拚命忍住。
“外婆,等我情況好點,租個大點的房子,接您來同住。”
莫馥君冷冷地看著她。
“羅宋宋,你的心也太狠了。你說可能嗎?羅清平已經遺棄了你媽,我肯定不會再離開。你自己想想吧。”
公交進站了,羅宋宋看著莫馥君的背影,她頭發白了那麼多。格陵市六十歲以上老人可憑愛心卡免費坐車,但莫馥君一直沒有去辦理,堅持投幣。有大學生要起來給她讓座,她堅決地搖著頭,將小夥子按在椅子上。
“婆婆,你坐。”
“不需要。讀書很辛苦,你坐。”
她用力拉著吊環,巴士啟動時,她趔趄了一下,重又站穩。
早在接到電話的第二天,她就已經過來,從南至北,一間間商鋪問過去,都沒有一個叫做羅宋宋的員工。偶爾從一家店出來,便忘了自己要做什麼。半天想不起來,隻得回家。回家之後記起,就再來,又忘記,再回去……
莫家的女性皆有高血壓遺傳病史。晚年又由高血壓誘發癡呆。這種命運,誰也阻止不了。
羅宋宋看著公交遠去,流著滿腮的眼淚,低著頭往琴行走,一雙手扶住了她。
“你哭什麼?”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來人抿著嘴,一對酒窩閃現,以為是孟覺,於是一頭紮進他懷裏大哭。
“外婆太辛苦了……”
孟金貴一僵,羅宋宋也已經反應過來,趕緊站直,未及解釋,一塊男式手帕塞進她手裏。
“把眼淚擦了。”
等她把眼淚擦幹,孟金貴說:“羅小姐,我父親要見你。”
她想這一天總要來到。逢年過節,孟家大宴賓客,也是由孟金貴引領著包括她在內的一幫孩子們,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去向孟國泰祝酒領紅包。孟覺總是坐在父親的下手,那模樣,就是一個明明知道自己受盡寵愛的小少爺,卻流露出滿不在乎的姿態來。
見麵地點是月輪湖邊的一家茶軒。孟國泰不是喜愛奢華之人,點的茶也是一般的雀舌。茶侍是蘇州人,丹鳳眼,櫻桃小口,糯米白的一口細牙,穿一件硬領盤扣的湖水藍旗袍,髻上斜插著一隻景泰藍的發簪。
茶侍斟上茶後,隨即眼觀鼻,鼻觀心,將手交叉放於腿上,後脖頸彎出一個天鵝般的弧度。
“小丫頭,請你告訴我。當你聽說我要見你時,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黃楊木茶盤左上方雕出一尊袒露胸肚的彌勒佛,腳趾頭一顆顆翹著,笑嘻嘻地望著不遠處的兩名總角小童,挽著褲腿,正在溪水中摸魚。羅宋宋穿著最普通不過的短袖和及膝裙,坐在這古色古香的茶室裏,實在有點格格不入。她已經由最初的惶然迅速地進入了鎮靜的狀態,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一部大仲馬的小說,那裏麵這樣描述紅衣主教赴死的情景:“自基督教問世以來,羅馬的文明已經大有進步。現在不會再有百夫長來傳達暴君的口訊:‘凱撒賜你死!’取而代之,是由教皇派出的特使,他風度翩翩,麵帶微笑:‘教皇陛下請你去赴宴。’。”
孟國泰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麼暢快,連孟金貴都換了個翹腿的姿勢。而那名蘇州茶侍連發簪頭的一顆菩提珠都紋絲不動。
“你看,我沒有戴獅頭戒指,碗櫃鑰匙也放在了家裏。我不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