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三道:“不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說的,他家住在縣城東門外。”
上官呂氏道:“十裏路沒真信兒。”
上官壽喜道:“司馬庫帶家丁到橋頭上布火陣了,看樣不會假。”
上官呂氏憤怒地看著兒子,道:“正八經的話你一句也聽不到,歪門邪道的話你一句也落不下。虧你還是個男人,是一大群孩子的爹,你脖子上挑著的是顆葫蘆還是個腦袋?你們也不想想,日本人不是爹生娘養的?他們跟咱這些老百姓無仇無怨,能怎麼樣咱?跑得再快能跑過槍子兒?藏,藏到哪天是個頭?”
在她的教訓下,上官父子低著頭不敢吭氣。樊三磕掉煙鍋裏的灰,解嘲地幹咳幾聲,說:“還是老嫂子目光遠大,看事透徹。您這麼一說,我這心裏也踏實了不少。是啊,往哪兒跑?往哪兒藏?人能跑能藏,可我那匹大叫驢、那匹大種馬,都像大山一樣,如何藏得住?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去它娘的,不管它,咱先把這小騾折騰出來再說。”
上官呂氏欣慰地說:“這就對了!”
樊三脫掉褂子,緊緊腰帶,清清嗓子,像即將登台比武的武師一樣。上官呂氏滿意地頻頻點頭,喂裏嘮叨著:“三,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老三。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接下騾子,我多給你—瓶酒,敲著鑼鼓給你揚名去。”
樊三道:“都是屁話,老嫂子,誰讓你家的驢懷著我家的種呢?這叫包種包收,一包到底。”他圍著驢轉了一圈。扯扯那條小騾腿,咕噥著:“驢親家,這是一道鬼門關,你也賭口氣,給三爺我長長臉。”他拍拍驢頭,說,“爺們,找繩子,找杠子,把它抬起來,讓它站立,躺著是生不出來的。”
上官父子望著上官呂氏。
上官呂氏說:“照你三爺說的辦。”
上官父子拿來繩子和杠子。樊三接過繩子,從驢的前腿後穿過去,在上邊打了一個結,用手提著,說:“穿杠子進來。”
上官福祿把杠子穿進繩扣。
“你到那邊去。”樊三命令上百壽喜。
樊三說:“弓腰,杠子上肩!”
上官父子對著麵,弓著腰,杠子壓在肩頭。
“好,”樊三說,“就這樣,別急,我讓你們起,你們就起,把吃奶的勁兒給我使出來,成敗就這一下子。這驢,經不起折騰了。大嫂子,你到驢後幫我接應著,別把小牲口跌壞。”
他轉到驢後,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燈盞,將一盞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勻,吹一口氣。然後,他試探著把一隻手伸進驢的產道,驢蹄子亂彈。他的一隻胳膊都伸了進去,他的脖子緊貼著那隻紫色的小騾蹄子。上官呂氏不轉眼珠地盯著他,嘴唇索索抖顫。
“好,”樊三甕聲甕氣地說,“爺們,我喊一二三,喊三時猛勁兒起,別孬種,要命的時刻塌了腰。好,”他的下巴幾乎觸在驢腚上,深深地伸進驢的產道裏的手,似乎抓住了什麼,“一——二——三呐!”
上官父子嗬嗨一聲吼,表現出難得的陽剛,猛地挺直了腰,借著這股勁兒,黑驢身體側轉,兩條前腿收回,脖子昂起,兩條後腿也側轉過來,蜷屈在身下。樊三的身體隨著驢轉,幾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臉,隻聽到他喊:“起呀,起!”
上官父子踮起腳尖,猛往上掙。上官呂氏鑽到驢腹下,用背頂著驢腹;驢吼叫一聲,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巨大的光溜溜的東西,伴隨著血和粘稠的液體,從驢的產道裏鑽出來,先落在樊三的懷裏,然後滑落在地。
樊三掏出小騾駒嘴裏的粘液,用刀子切斷臍帶,挽了一個疙瘩,把它抱到幹淨的地方。討了一塊幹布,揩著它身上的粘液。上官呂氏眼含淚水,嘴裏念叨著:“謝天謝地謝樊三,謝天謝地謝樊三……”
小騾駒抖抖顫顫站起來,隨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綢,嘴唇紫紅,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樣的,果然是我家的種,馬是我的兒,小家夥,你就是我孫子,我是你爺爺。老嫂子,熬點米湯,喂喂我的驢兒媳吧,它撿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