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榮光,已不得見。
逍遙峰。地獄門。
蘇袖打開門,收拾了因昨夜噩夢而疲憊不堪的心思,就著水梳洗打扮了一番。
門裏的兄弟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都笑著說:“袖兒姑娘,你還不去伺候門主,小心挨罵啊?”
蘇袖連忙放下手中的帕子,一張清秀的小臉蹙在一起,“哎喲……抱歉,我這就過去。”
如今這地獄門門主的侍婢,顧名思義,侍婢侍婢,便是要服侍對方的小婢女。年方十八歲的蘇袖最擅長的便是扮可憐相。比如,如今麵對一盆水,那張微微下垂的眼瞼,襯著眼底一枚小痣,若是再微微苦笑一下,很是招人憐愛。
她對著水再次收拾了下自己的儀容,然後輕輕說:“不就是做個噩夢嗎?蘇袖你要振作起來。”
話雖如此,心情卻還是有些低落,好些年沒夢見前朝的事情了,險些因為在逍遙峰上的平淡日子淡忘了那些過往。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玄天八卦,舒了口氣,隻要這東西還在,自己的命還在,就還有機會。
三步並作兩步,蘇袖跑到了中堂後的一間隱秘的大屋,屋上匾額雕著大字“左右”這左右居便是門主蕭茗居第,她在門外深吸幾口氣後,輕輕地敲了敲門。
半晌無聲,終於,一個嘶啞深沉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進來。”
她小心地推開門,快速地打了盆水入了房間。
那男人緩緩從床上坐起,低垂著頭,一頭長發直直地披在腦後。
蘇袖輕聲說:“門主,奴婢服侍您起床。”
這句話,蘇袖說了十年,似乎早已習慣了自己這身份,她偷偷看了眼蕭茗,隨後便小心地低下頭去。要隱藏好自己的身份,做好一個侍婢,蘇袖頗有心得:裝柔弱、扮可憐、要聽話。
凡事以主子的事情為尊,凡事不要以下犯上,凡事更要小心翼翼。雖然極有可能會被主子忽視,但那絕對是最好的結果。
蘇袖才不希望受人矚目,雖然自己長了張不太容易讓人忽視的臉,但慎行事,絕對沒有壞處。
現在麵前坐著的就是自己的主人,也就是她貼身服侍了五年的地獄門門主蕭茗。這位主子,最不好伺候了,梳子在長發上梳過,蘇袖忽然有了些許失神。
十年前,她快要力竭而亡,在海中撲騰著,眼瞧著岸邊越來越近,可意識卻越來越模糊。當時還是北海水路寨主的水運寒陰錯陽差地將她撿了回去。
水運寒說初見這小姑娘,便被那天然的淚眼吸引,大抵可以說其天生的眸中含水,眼中帶情。不由自主地便帶著她回了地獄門。
已少年得誌的地獄門門主蕭茗便見著水運寒領著個女孩,那是元袖第一次見蕭茗,隻見這男子一臉的陰鬱,藏在燈下,身影拉得許長。
蕭茗的氣勢非同一般,若隻是常人恐怕此時早已戰栗起來。然元袖剛剛經曆過人生最悲痛的事,一張秀氣至極的臉木然地看著蕭茗。
“來我地獄門便需做鬼,你肯嗎?”蕭茗藏在暗黑色麵具下的臉,隻餘了凜冽的目光看著元袖。
從未見過如此黑暗的人,似乎從地獄裏再度爬起,那一刻,元袖覺著,原來世間不是她一個人如此悲痛,因為她透過這個人,看見了那顆心滿是瘡痍。
元袖當時想,王朝覆滅、國破家亡。唯自己獨活世間,自己本來就是個不該存活的鬼,是縷還殘存了意識的魂魄而已,這肉體隻是為了父王當初留下的話而活著。
她的手揪緊了自己的衣領,裏麵正是自己偷偷收好的玄天八卦,一顆心又開始鮮活起來,撲通撲通跳得愈加厲害。
抬眼與蕭茗四目相對,她赫然跪在地上,分外堅定地說:“願意,我願意。”
蕭茗微怔,看了眼水運寒,“很好,你叫什麼?”
“元……奴婢叫蘇袖。”元袖伏在地上,濕漉漉的身體冰寒的心,那一刻,她什麼都不要了,再不是那榮華富貴的長公主,再不是那受盡榮寵的皇家子弟。
她元袖,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咳。”感覺梳子在自己的發間停了很久,蕭茗咳了一聲,將蘇袖喚回了神。
他這侍女,沒有別的毛病,就是比較愛發呆。
十年間,地獄門在江湖中一鳴驚人,蕭茗憑一己之力力戰群雄,生生將江湖正派打得無還手之力,從此,地獄門成了江湖第一大派——第一大反派。
正派之息尚存,蕭茗一統江湖之心未成。也就在此時,江湖中迅速崛起一個正派統領,名曰九天門。與地獄門在這五年間,分庭抗禮。權勢之大,能力之強,成為蕭茗心中一根始終拔不掉的刺。
少年成了如今的男子,小童也成了少女。
他抬起頭,一張近乎半殘的臉印入蘇袖的眼簾,任蘇袖即便是鐵疙瘩做的心也微微刺痛,忙乖巧地回答:“沒有,什麼也沒有。”
半邊閻羅麵,半邊玉郎顏。這是江湖中給予蕭茗的評價,很多中立或者邪派女子都曾經對蕭茗示好,大凡見過他本人的,都感慨,若是沒有了那半邊閻羅麵,此人亦可與當今武林惜香公子白錦、九天門雲連邀、江南墨門陰墨華、思慕侯司徒空山等相媲美。
當然,誰家少女不懷春,蘇袖心裏也喜歡過蕭茗。或者也是這麼長時間的貼身照料生出的淡淡情愫,隨著時間越長,就越情根深種。雖然在她看來,有些癡人說夢,因為她從未見過蕭茗對誰假以顏色,除了地獄門的聖主子緋夕煙。
蕭茗微微嗯了一句,就由著蘇袖替他穿衣束發,最後,緩緩將那個暗黑色的麵具小心地係在臉上。他的臉,若沒有這些傷痕,應是極為完美的。蘇袖曾經想過無數次蕭茗的臉是為何成了如今這般,始終得不解。
這些年,蕭茗臉上的傷似乎有漸重的趨勢,然蘇袖也隻敢揣測一下,以她的地位及身份,是不敢過問的。
蘇袖緩緩關上門,透過窗欞,再次看到門內那背影,略顯孤寂,就輕輕地歎了口氣。
抱著別人拜托自己縫補的衣裳回到那簡陋小屋。耳聽著四方言語,陽光下,也算愜意。
“袖兒姑娘!李大嬸家孫子最近有些咳喘,你能不能去門主那兒幫忙求些好藥,我們做下人的是不太敢開口的。”
蘇袖笑語嫣然,拾裙而上,將方才收的那件衣裳放在自己的筐裏,坐在台階上開始縫補起來,口中跟著應道:“是,我下午去收拾屋子的時候直接取來就好,這事情主子不太管的。”
話音剛落,就聽東南方蹬蹬蹬傳來急促的跑步聲,蘇袖放下手中的衣服,緩緩歎了口氣,耳旁一聲大哭,就看個伶俐丫頭撲了過來。
要說這女子是誰,大約算是蘇袖在地獄門中最好的朋友,也就是風堂堂主風子軒的表妹楊眉兒。眉兒這一顆心基本上全掛在風子軒身上了,隻可惜風堂主卻是個風流胚子,拈花惹草不說,時不時還想娶進個娘子,可愁壞了眉兒。
所以蘇袖很確定,此時眉兒定是要與自己大哭大鬧,訴說風堂主的不是的。
果不其然,她拉著蘇袖胳膊開始號啕:“嗚嗚……袖兒你替我評評理,我到底哪裏比不過傳姬那丫頭?”
蘇袖坐著是穩若泰山毫無所動,手上這針線活還在繼續,軟言安慰,“你風哥哥故意讓你吃醋呢。”
“你每次都這麼說,哪回他不是讓我傷透了心?”楊眉兒抹掉眼角的淚,坐直了身子,看蘇袖手起針落,穿起那破損處的布料,不覺微微歎了口氣。
蘇袖擱下針,也跟著歎了口氣,“大小姐,你說這種問題我要如何與你說?我自己的那點兒事都沒解決利落。好歹風公子正妻之位不是一直替你留著嗎?”
楊眉兒一想這處境,不覺心寬,托著腮扭過頭看著蘇袖說:“說來也奇怪……明明有個英俊兒郎水堂堂主水運寒這般喜愛你,你卻偏偏喜歡門主,雖然門主夫人這位置誰都覬覦,但沒人真心喜愛那半張殘的臉吧……”
話剛出口,蘇袖就立刻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麵紅脖子粗地說:“我的姑奶奶,人多嘴雜的要是被門主聽見了你還想活不想活?”
楊眉兒支吾半天,扯開了蘇袖的手,壓低了嗓音問:“不會那麼巧吧?”
蘇袖戳了下她的額頭,緊張地說道:“幸好你有個風堂主做靠山,否則早被自己這張嘴給害死了。”
微微白了她一眼,蘇袖的聲音低了下來,“我與你說,我早死的娘告訴過我,長得好看的男人都太風流,瞧你家風子軒便曉得因由。我便是喜歡長得醜的,唔,不對,其實門主也沒有那麼醜吧?”
她的右手捧在心口,那裏居然真的隨著自己的想象撲通撲通地跳著,一想起每次門主沐浴時候的身材,便有鼻血外噴的衝動。
“可是我聽下麵人說,門主將那麵具摘下來,可嚇人了。”楊眉兒偷偷地問。
蘇袖睨了她一眼,又垂下頭去縫衣裳,淡淡地回答:“我服侍門主五年多,早就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