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地獄門閉關大典第三日,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就聽內中聖主子從裏震開密封洞口,淒惶地喊著:“蕭茗……蕭茗……”
水運寒與其餘兩堂堂主,風子軒、雷諾然,都震驚地起身,看著兀自落淚不止的緋夕煙。
還未待水運寒問及什麼,風子軒已然張口說道:“門主怎麼了?”
“蕭茗……他走火入魔,已然先登極樂……”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然水運寒立刻醒悟過來,先行轉身持出門主令,對著猶自不太清楚狀況的門人們喊道:“餘人聽令,先行回門中自處事宜,任何情況不許對外透露,若有違者,斬無赦!”
使了個眼色讓風子軒穩住緋夕煙情緒,他又立刻下令讓雷諾然前往前山門堂處,負責管住門人及下屬們的口,若當真有胡亂猜疑及肆意謠言者,必須殺雞儆猴。
待洞外隻剩下他與風子軒、緋夕煙三人之時,他才長出一口氣問:“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二人入洞這兩日其實並無異樣,然則卻在今日,蕭茗坐下陣中卻忽然出現了木長雪堂主的天蠶絲,此天蠶絲為至陰至寒之物,與蕭茗所習‘冥心大法’本是相克之物,陰寒攻心之下,他……他就……”
水運寒拂了下擺,待要進去察看,卻被緋夕煙攔住。
她搖著頭說:“非是我不允許你進去,而是這火焰洞,未做好完全準備,進去也是受不住那火焰熏天,終至死無葬身之地的後果。”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任門主一人在內,是生是死總要有個定論。”水運寒不待阻撓,硬是要拚死進入察看究竟。
風子軒忽然站在他麵前,手中的扇子頂住水運寒的胸口,向來嬉笑無常的麵色居然冷然起來,“你向來與門主情同手足,但也不能枉自丟了性命。方才你的冷靜去哪裏了?”
水運寒微微一顫,隻聽風子軒繼續說著:“代門主之位,眼下除了聖主子還有一人能進去。”
“誰?”緋夕煙的嗓子豁然抬高。
而水運寒則猛烈地搖著頭,“不行,她重傷在身,如何可以冒這個險。”
“聖主已經這般了,你還要她受第二次折磨嗎?除了她,再沒有別的辦法。行也行,不行也得行。”
風子軒湊到水運寒耳畔,聲音更冷,“我知你愛她之深,但此番不能心軟。眼下你是代門主,不是水運寒。”
水運寒那俊朗無雙的麵上終於是鬆動了,鬆開的手瞬間握緊了拳頭,咬牙說道:“我去接她。”
蘇袖好似做了很長時間的夢,夢裏頭她的父皇健在,王朝猶在,盛世繁華皆在這長公主手下,浮雲之上任其戲耍。
可是一會又是戰火紛飛,少年鳳帝攜著萬千大軍揮師北上,天下大亂,王朝崩塌,父皇倉皇下攜皇室子孫偏安一隅。那一日,是大元清裏年,她正在殿中與五弟抱著小兔兒玩耍,走的時候,連最喜愛的小兔兒都沒能帶上。
一會兒又是水中沉浮,是生是死早不能定論,累到極處隻想起了身後的大船已然燒毀成灰,家族亡故再無大元後裔,索性想著,走吧,一起都走吧……放了那雙堅持的手,卻被命運扼住喉嚨,留了她一人與世搏掙。
一會兒還是她與蕭茗攜手走在山野之中,繁花盡開,千樹搖動,幽香滿鼻,笑語嫣然。樹下他吻著她,說著愛她,憐她一輩子,或許這才是她至終追求,當真堅持到最後,終於有一場好夢。
耳畔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袖兒,醒醒。”
三千繁華三千夢,三千宏願三千重,莫問生死三般若,黃粱夢醒總是空。
睜開眼,定定地看著麵前的水運寒,他麵色淒苦,卻堅定地將自己摟在懷中,不知何故,隻是虛弱地笑了笑,“運寒大哥,我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夢醒了,見到我,心情可好一些?”聽見大哥二字,水運寒苦笑了下。
“嗯。”蘇袖看水運寒轉身將自己向外抱去,驚訝地挑眉問,“不對……我想起來了,閉關大典……”
她晃了晃腦袋,始終覺著有什麼不對。
水運寒一路不理他人驚訝目光,提步快速向火焰洞的峰頂掠去,直到近了那裏,才放緩了腳步,懷中的人一時被風吹得昏昏沉沉,一時又清醒地瞧著自己,忽然自己胸口的衣襟被緊緊揪住。
她顫顫地問:“若是沒事,我就是散播謠言的那人,不應該被放出來;若是有事……那……”
她轉頭,挪向水運寒,那雙秋水無波的眸子,漣漪泛起,情緒轉苦,不覺喉頭一緊,一口血吐了出來,鮮紅得刺眼。眼前是天旋地轉幾欲暈倒,喊著:“門主……門主……”
“袖兒,堅持住。”水運寒捉住她的手,度了些真力給她,促使她再度回轉了清醒,“眼下隻有你能入那火焰洞,探查門主究竟是……”生死二字未出,眼看著蘇袖的眼睛再度蒙矓起來,知其已是悲傷盡頭,忙轉換了話題,真力不斷度過,邊往火焰洞趕邊問:“你若是不願意進去,我絕不勉強,然則眼下聖主已是強弩之末,無法再予以證實,像我等未曾前期浸泡過寒泉之人,根本不能踏入火焰洞。”
她為何情緒比自己還要激烈,她難道……
水運寒摒棄思緒中那最可能的一條,強迫自己回複眼前事實。
“我去,我一定進去……”蘇袖緩緩抬手拭去唇角殘餘的血跡,笑著說,“我無妨了,謝謝運寒大哥……”
她掙紮了下,讓水運寒將自己放下,一步一趔趄地朝著火焰洞的方向走著。
心中的悲苦愈加,若蕭茗去了,她還有何掛念?水運寒幾次想要扶著她,卻被蘇袖掙開,她慘白著臉卻微笑地說:“若此時還要運寒大哥你扶著,進了火焰洞又要怎麼辦?”
水運寒歎,“若是堅持不住,一定要出來。”
“嗯,你放心。”
走到洞口,風子軒的懷中正躺著猶自哭泣的緋夕煙,四目相對,蘇袖仿若能瞧見那淚眼婆娑間最深的涼意,不覺冷冷地說:“聖主你為何而哭?”
緋夕煙一愣,眸光收縮,卻未及回答,那抹消瘦的背影就投入了洞中。
水運寒忽覺,那自己心念的女子,此刻卻像是飛蛾撲火,恰如死之前最後的掙紮,悲愴至極。
他頓了頓足,不忍再看,返身瞧向崖頂最高那處建築,地獄門藏書閣,閣頂就供著閻羅判官地獄眾鬼,森羅可怖。
忽然有些後悔,水運寒,不應送她進去。
剛一進入,就覺熱浪撲天,蘇袖幾日來滴水未進,也是粒米未食,如今全靠著一股子尋到蕭茗的毅力堅持著。
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她鬆動了下身子骨,感覺火焰對自己並無多大震懾,便扶著牆探路進去。
好怕,好怕看見自己不敢看見的那一幕,但事實是什麼,其實隻有那幾步之遙。火焰洞並不大,目光及處便已是能看見洞壁四處,腳下是先輩所畫的巨大陣符,剛一落腳,火焰頓時轉盛。
尋尋覓覓,終於在中心處看見一件黑色外袍的袍角,心驚肉跳,一咬牙一跺腳用盡力量淩空飛過,落在了蕭茗身邊。
不覺淚如雨下。
他閉著雙目躺在地上,聲息全無。
蘇袖一聲輕喊:“門主……”便跪在了他的旁邊,單手顫顫巍巍觸及到他的鼻息之下,整顆心已是吊到了嗓子眼,堅持了這麼長時間的身子已經是腹水行舟,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殘船,在確認的那一刻,終於被那大浪滔天打至水底,伏倒在蕭茗身上。
此生便是將你做了生存的目標,想要與你在一起,想要能被青眼相看。堅持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一線轉機,卻在此刻突然遏止。
孰以能活?
哭得斷了腸子,蘇袖已覺意識有些模糊,她輕聲說,“門主……你等我……”
十八層地獄之下,是哪裏,蘇袖也去。
她也不明白這是為何生出的心願,仿佛在此刻,什麼都不再重要。
原來,這短短數年,就讓她情根深種至斯。
原來,蕭茗居然在她心坎上那麼重要的位置,他去了,便心死了。
她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心裏便反複念叨著這句話,單手便朝著自己的天靈蓋砸去。
忽然,腕部隻覺刺痛,被捂住嘴赫然擁進一人懷中,滾至洞中最邊緣地帶。
背後的溫暖依舊,身體也被勒得生疼,但是她卻喜極而泣,兩行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滑落,他,他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功力更勝以往。
哭著哭著便有些喘不過氣,體力一時不支,險些暈厥了過去。這時蕭茗終於放開了手,湊到她耳畔輕聲說:“別出聲,聽我說。”
蘇袖點著頭,卻因著身子埋在蕭茗懷中而有些發軟,半晌都提不上氣來。
蕭茗索性扳過她的臉,讓二人四目相對,他唇角忽而浮笑,問:“怎麼?你這是要殉情?”
頓時蘇袖那張美豔動人的麵龐便浮上了淡淡的紅暈,不知如何回答,雙唇囁嚅了下,卻還是將千絲萬縷的柔情給藏了回去。
知曉他心中有誰,做個倒貼的貨色便也是自己作踐自己,何苦再去討那無趣。
見其不言語,蕭茗也不追問,而是將她抱得緊緊的,近乎要揉進自己血肉中去的感覺,直到她痛得輕呼一聲後才緩緩鬆開。
“一會兒你出去,便說我已經死了,屍骨全無。”他脫下自己的外袍,扔進了火焰之中,頓時燃燒殆盡隻留一些餘灰。
蘇袖眨著眼,還是好奇地問了句:“門主,你當真無事?”
蕭茗頷首,卻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狂熱,興許是這四野大火將他燃燒得有些不同往日,這蘇袖本就美不勝收,如今柔軟無骨的身子躺在自己懷中乖巧無二,那番同生共死的行徑讓他瞧著被這番事端折磨得相當憔悴淩亂不堪的女子,居然越看越喜愛,按著那雙唇便自親了親。
蘇袖一聲嚶嚀,腦子中糊裏糊塗,隻是麵色越發漲紅。
蕭茗說:“閉關大典之上,九天門不會沒有動作,所以我早就藏了後手,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揉了揉她的發,蕭茗繼續說:“拿著這些灰出去就好。然後……”
他附在她耳邊,細細地說著自己的計劃。
原本是打算自己藏在暗處,端掉所有地獄門中的細作,如今有蘇袖在,倒也沒什麼大礙。
水運寒、風子軒、緋夕煙依舊守在洞外。
他們還在等著進入洞中的蘇袖,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水運寒已然等不急了,想要自行進入的時候,耳聽一聲低泣。
眾人提在嗓子眼的心,剛一放下,卻又再度提上。
蘇袖捧著一把灰,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在洞口,卻因為身體虛弱,整個身子向前撲倒,幸好水運寒及時上前扶住了她,才沒有摔在地上。
她眼圈泛紅,聲音嘶啞,整個人顫抖得縮成一團,“門主……門主已經……屍骨全無……”
手中的灰攥之不住,被風子軒接過,而她與緋夕煙對望一眼,一口氣提不上來,暈了過去。
說實話,讓她像緋夕煙那麼演戲,有些難度,總歸她是剛從定玉樓中出來的人,此刻暈過去倒是最好的結果,至少不用麵對接下去的諸多事宜。
耳聽緋夕煙一聲痛呼,撕心裂肺的。
她心道,這場戲,還需陪聖主子演一把,當真辛苦啊。
一覺睡到夜間,楊眉兒來看望過她,此刻天色已有些晚,那伶俐丫頭帶了些吃食給她,想來也是餓得夠嗆,蘇袖倒也不推辭,沒了形象地吃個幹淨。
楊眉兒在一旁很是心疼地替她攏了攏發,軟聲說:“早前聽說你被關在定玉樓裏,我幾次求風哥哥讓我進去瞧瞧你,都不許我,眼下你能活著出來,當真是個好事兒。”
看她明顯消瘦了,也真是著緊關心自己的人,蘇袖心中微暖,上去抱了抱她,說道:“我沒事兒了,不用擔心我。不過門內……現在如何……”
她的問話自然是有來由。
蕭茗假裝離世,而後話如何,才是他想要看見的。
“現在十分亂。”楊眉兒咬了咬唇,皺眉收拾了五瓣花型精致食盒,口中也應著,“不瞞你說,我現在隻想著你身子趕緊好,盡快離開地獄門。”
“咦?”
“代門主水運寒與聖主緋夕煙,目前分成兩派,但聖主子有前門主的地獄令,反倒是勢大一頭,恐怕若是她對你出手,水運寒也不能保你周全。”
蘇袖自然知曉,緋夕煙現在還在休整,待她氣力恢複,恐怕真不會放過自己。隻是目前她還不太擔心,畢竟蕭茗不是真的死。
“那阮齊呢?”她所問自然是有因由的,此人便是偷了木長雪天蠶絲的人,怎麼也不該站在運寒大哥這邊。
“他?他倒是奇怪得很,道理上應該幫襯著水運寒才對,結果聯合了一批副幫主,說是望聖主子代門主之位,畢竟她才是前門主的親生女兒。”楊眉兒好生不解,所以皺了雙眉。
果然。
蘇袖托腮,陷入了沉思。
“也罷,我這兩天再去偷些哥哥的靈藥,把你早些養回元氣,然後速速送你離開。”楊眉兒似乎下定決心,提起食盒與蘇袖道了個別,便離開了她這簡陋的房間。
蘇袖卻一時沒有回神。
江湖紛爭本是常理,隻是若是真正拔除門內細作,想來地獄門也會元氣大傷。而武林大會迫在眉睫,若是地獄門沒有行動,而名門正派聯合再來次清剿,隻怕是覆水難收了。
她卻總覺著自己忽視了什麼事兒。
忽然,她輕聲“啊”了下,木堂木長雪、土堂言涼,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了。這回全是木長雪的天蠶絲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麼木長雪其人,又是正是邪,是真心還是假意?是無故失蹤還是有意藏匿了自己的消息?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能解決的。蘇袖緩緩移開目光,投到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