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聖篇
測天之術,古有三家。秦漢以來,惟傳渾、蓋。西人創為地動天虛之說,學者不能難之。或者推本其術,以為古之宣夜。征之緯、子,信中國遺法也。六藝(經)之學,原有本真(原本孔作)。(五十頤卦,立頤以言立教。)自微言絕息,異端蜂起,以偽作真,羲轡失馭,妖霧漫空。幽幽千年,積迷不悟,悲夫!援經測聖,正如以管窺天,苟有表見,無妨更端。踵事增華,或可收效錐管。若以重光古法,功同談天,則力小任重,事方伊始,一知半解,何敢謂然。獨是“既竭吾才”,不能自罷,移山填海,區區苦心,當亦為識者所曲諒焉。光緒戊子季冬,四益主人識於黃陵峽舟次。
孔子受命製作,為生知,為素王,此經學微言傳授大義。帝王見諸事實,孔子徒托空言,六藝(經)即其典章製度。與今六部,則例相同。素王一義為六經之根株綱領(綱領二字刪),此義一立,則群經皆有統宗,互相啟發,針芥相投。自失此義,則形體分裂,南北背馳,六經無複一家之言(至聖立言)。以六經分以屬帝王(堯舜湯文)、周公、史臣,則孔子遂流為傳述家,不過如許、鄭之比,何以宰我、子貢以為賢於堯舜,至今天下郡縣立(大祀)廟,享以天子禮樂,為古今獨絕(獨一無二)之聖人?《孟子》雲:“宰我、子貢,知足以知聖人。”可見聖不易知。今欲刪除末流之失,不得不表章微言,以見本來之真。洵能真知孔子,則晚說自不能惑之矣。
據《易緯》、《孟子》、《公羊》以文王為文家之王,文家即所謂中國,質家則為海外。今按:此先師相傳舊說也。孔子不有天下,又不能不立教(受命為製作),即“天將以為木鐸”,“天下有道,庶人不議”之意也。而六藝(經)典章,據帝王為藍本,從四代而改,不便兼主四代,故托之於文王。欲實其人,則以周之文王當之。《中庸》雲:“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憲章文武”;《論語》雲:“文武之政,未墜於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除擇善而從之外,不能不取己所新創之事,並以為古製,以時製為反古。《論語》之所謂“從周”,“周監二代”,與《孟》、《荀》之所謂“文王”名異實同。蓋經傳製事,皆有微顯、表裏二意,孔子製作,裏也,微也;托之“文王”,表也,顯也。自喻則為作,告人則雲述。以表者顯者立教,以改作之意為微言,故七十子以後,此義遂隱,皆以《王製》、《春秋》為文王西周之政,不複歸之製作。(即劉歆)所謂“仲尼卒而微言絕,七十子沒而大義乖”也。
素王之說,義本《商頌》。[蓋謂少昊。(《論語》大昴星五老觀河洛)]《殷本紀》伊尹說湯以素王之道,[“王”當讀為“皇”,商法少昊,陳素皇之道,《詩》所謂“皇帝上帝”,“上帝是皇”,伊尹陳素統,商法之為王。]此一義也。明文始於《莊子》,雲:“在下則為玄聖素王”,所謂空王也。《孟》、《荀》皆以孔子與堯、舜、湯、文、武、周公並言。漢人固持此說,即宋程、朱亦主此義。或據“非天子不議禮,不製度”,孔子自雲“從周”,不應以匹夫改時製。然使實為天子,則當見諸施行,今但空存其說於六經,即所謂“不敢作”也。孔子惟托空言,故屢辨作、述。蓋天命孔子,不能不作,然有德無位,不能實見施行,則以所作者存空言於六經,托之帝王,為複古反本之說。與局外言,則以為反古;與弟子商榷,特留製作之意。總之,孔子實作也(旁批曰“即頤卦”),不可徑言作,故托於述。所雲“述而不作”,自辨於作也;“不知而作,無是”。“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自任乎作也。意有隱顯,故言不一端,且實不作,又何須以述自明乎。
餘立意表章微言,一時師友以為駭俗,不知專詳大義。因之謂董、何為罪人,子緯為訛說,並斥漢師通為俗儒。然使其言全出於漢師,可駁也。今世所謂精純者,莫如《四子書》,按《論語》,孔子自言改作甚詳,如告顏子用四代,與子張論百世,自負“斯文在茲”,“庶人不議”,是微言之義實嚐以告門人,不欲自掩其迷。孟子相去已遠,獨傳“知我”“罪我”之言、“其義竊取”之說。蓋“天生”之語,即不可以告途人,故須托於先王,以取征信。而精微之言一絕,則授受無宗旨,異端蜂起,無所折衷。如東漢以來,以六經歸之周史,其說孤行千餘年。今之人才學術,其去孔子之意奚啻霄壤,不惟無儒學,並且乏通才。明效大驗,亦可睹矣。如當掩蓋,則孔子與諸賢不傳此義,後賢何從而窺?奚必再三申明,見於經記?若先入為主,則道不同不相為謀,各尊所聞,各行所知,不辯難駁擊,以立門戶,亦不敢依阿取悅於世,使微言既申而再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