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氏輕笑一聲,一雙明眸目不轉睛地看著莊聆,“晏才人家自是因為謀逆落罪,先帝親自下的旨,在座諸位都清楚得很。怎麼本宮聽婕妤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倒像是先帝冤枉了晏家?”
十二旒之後,帝王的麵色愈顯陰沉,坐於皇後身側的琳妃素手撫一撫頭上珠翠,莞然而笑:“陛下,阿母今兒個進宮看望臣妾,還在月薇宮等著。現下時候也不早了,陛下可否準臣妾先行告退?”
宏晅淺一點頭:“去吧,轉告姑母,朕明日去向她問安。”
“諾。”琳妃遂起身端正一福,“臣妾告退。”
行出兩步,她又停住腳步,回過身向帝後道:“前些日子阿母說起想見晏才人,碰巧方才爭成那般,晏才人大抵也沒什麼心思參宴了,臣妾可否帶晏才人一道告退去見阿母?”
宏晅睇我一眼,點頭準了:“去吧。”
我也起身行禮告退,隨在琳妃身後下了那九級台階。經過征西將軍席前,向他頜了頜首以謝他方才出言為我解圍。便見他雖是跪坐著,右手持著酒杯支在案上,慵懶隨意卻是英氣不減,也顯現一笑向我一頜首,又兀自喝酒。
與琳妃一道走出輝晟殿,她停住腳步,抬頭望著深藍天幕上的點點璀璨,嘴角笑意迷離:“當初你避寵那麼久,後來忽然再度承寵,果然是為了晏家。”
我一怔。先前我與琳妃的交集僅限於昏定晨省時的問安而已,忽被問及此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回過頭凝神看著我,頗有深意道:“本宮知道你是晏家嫡長女,為家族爭上一爭也在情理之中。本宮隻想告訴你,不論你為何而爭,想要再後宮安身立命,就不一要依附於趙家,亦不可依附於蕭家。”她語中一停,沉沉續道,“如今鼎立大燕的三大世家,你哪個也碰不得。”
我沉默。世家更迭,隻在朝夕。先帝之時,大燕朝鼎立的三大世家還是薑、甄、雪三族,然不過廿載而已,甄家覆滅,雪家隱世,薑家雖猶屹立,卻也岌岌可危。
我心知琳妃所言是對的,更覺無可奈何。晏家的種種劫難,說到底是夾在三大世家之間而致。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要使晏家重新立足,勢必離不開這薑、趙、蕭三家。
“娘娘為何告訴臣妾這些?”
“因為你是陛下的心頭之好,陛下不會想看到你在世家鬥爭中掙紮。陛下不想,我就不願。”她說得誠懇,我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觸了一下,陛下的心頭之好?
倒不如說是新歡罷了。
她深一看我的神情,笑言:“本宮要回去了,才人回靜月軒歇著便是。”意指我不必隨她去拜見肅悅大長公主了。
“恭送娘娘。”我雙手相疊福身恭送,待她離開後,婉然上前問道:“姐姐,回宮吧。”
我心中略有躁意,沉靜短歎:“不了,陪我隨處走走。”
天色早已全黑,加之陰天難見月色,黑到幾乎看不出什麼景致,唯有在宮燈掠過時才能知道周遭有些什麼。我緩步走著,黑暗中心底懼意滋生。這般看不到遠處的境地,大概也就是我今後的日子。我不知道我這一路走下去究竟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也不知是否真的能救得了晏家。或者,就如琳妃告誡的,我不該觸碰世家鬥爭,一旦碰了也許就是骨肉消弭。
可我心下同樣明白,就算這條路走下去不知是何下場,我也隻能走下去;就算不知這樣一搏能否救晏家,也隻有奮力一搏。
禦花園的涼亭,天明時在百花簇擁下既是個極好的賞花之處,也自成一景,然在這樣的黑暗之中也是什麼都看不出。亭中長置案幾,供嬪妃賞花小坐,我進去靜默而坐,試圖在這樣的黑暗和初夏時節的微風中想明白些什麼。婉然素來知道我的心思,一言不發地帶著其他宮人守在亭外。
借聖寵上位以護晏家,我渾身忽然生了一陣寒意。從小到大,我雖然一直在他身邊,一直知道他是能護我周全的人,也從來沒有對他生過這般利用的心思,幾乎不摻旁雜僅餘利用的心思。
“你是陛下的心頭之好”。我並不知琳妃為何會有此言,但我情願這隻是琳妃自己的看法,情願我對他來說隻是個新歡,或者是個有點情誼積澱的新歡。若不然,如此單純的利用會讓我心生愧意。
長長的一聲歎氣,罷了,有些事情沒有必要想得太清楚。我隻需知道我想要什麼,憑借什麼能得到即可。
我想護晏家,憑借聖寵和與薑家抗衡的另一族勢力,趙家。
知道這些,足矣。
“姐姐……”婉然忽然輕喚了一聲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向亭外看去,不遠處有宮人提著宮燈正朝這邊走,幾個宮人之中,那一襲玄色裳服格外明眼。
微微一怔,走出亭外福身施禮:“陛下萬安。”
“可。”他虛扶了我一把,熒熒燈火襯出他的笑意,“怎麼在這兒坐著?”
“宴中喝了些酒頭有些懵,隨意散散步。”我和順垂首回道。他一點頭,執起我的手進了涼亭。宦官將宮燈掛起,照得亭中通明,淡黃的燈火帶著暖意。
我們在案前對坐,安靜了一陣,他緩緩道:“左相的話,你別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