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卻壇祭之事忙碌了整整一日,馬皇後已然疲憊不堪。朱福攙著她一進坤寧宮,便趕忙招呼宮婢為她換裝。
“這冠冕壓得本宮實在難受,快摘了讓本宮好好喘口氣兒。”馬皇後朝朱福吩咐著,徑自坐在了梳妝台前。
“可是呢,這鳳冠鑲珠嵌寶的,足足有七八十兩重呢。”朱福一麵著,一麵為其拔釵摘冠,“不過話兒回來,必須是娘娘這般生的鳳骨,才能戴得起此等貴重之物呢。”
馬皇後望著鏡中的朱福一笑,罵道:“就你巧嘴滑舌的。這身行套,本宮一輩子不穿戴也不想它。”
朱福忙低聲道:“娘娘,可別這麼,皇上聽了會不悅的。”
“我這兒也就是跟你絮叨兩句,何故讓他聽見?”馬皇後笑著,不覺捶打起酸疼的膝蓋。
朱福見了,:“想是娘娘這腿腳又該浮腫了,一會兒的端盆熱水來給您泡泡腳吧。”
馬皇後抬手道:“入寢前再吧,想必那人物話就該來了。”
朱福問:“娘娘確定?”
馬皇後一歎:“知子莫若母。即便他非本宮所生。”
……
再另一頭,皇宮西五所四致寶邸,棣儀堂。
此處是燕王朱棣的住所。規格並無絲毫宏庭之氣,有的隻是庭花簇現,青竹掩映,廊簷下堂燕婉轉,門庭中檀香冉冉——全然一派雅士幽居之象。
卻那正堂,一派書齋陳設。正對堂門的牆上懸著一幅妙筆丹青,上頭繪的是半頃荷塘,塘邊翠竹攲斜,磯石層疊。而此畫兩側各縱一聯,聯上寫的是:
隱足千竹同根生,
藏藕雙蓮並蒂結。
舉目望去,又見那畫的上方高懸一幅橫批,與那對聯皆為當朝隸篆大家俞和的真跡。且那匾中書得四字:棣華增映。乃為手足情深之義。
這便是燕王朱棣精心為自個兒布置的養心之所,犄角旮旯頗見匠心。
此時的他已進弱冠之年,正是英姿勃發的時候。乍看其容貌:鬢若刀削,麵如石刻,眉若濃墨,目如星河,頰若山嵐,鼻如玉琢;細看其風骨:網巾罩頭冠當頂,神若潛龍氣自英。錦衫道袍加身來,形同坐虎自生風。
但這會子,他正悠然坐在畫下一張紫檀木案旁,眼含一絲莫名的得意之色,一隻手揭開麵前一盞熏香銅爐的蓋子,將另一隻手上一張話就要燃盡的箋紙撚轉著丟了進去。剛將那蓋子扣上,堂門外就跨進來一個二十郎當歲的侍衛。
那人身高八尺,身形健碩,骨子裏透著一股憨勁兒。其名“金釗”,乃是朱棣的貼身侍從。
金釗一進門便拱手稟告:“王爺,依您的吩咐,的都已準備妥帖。”
“好。”朱棣起身,背著手緩緩踱至門前,麵朝院落,背對著金釗略作思忖,“稍後去王妃那裏知會一聲,就本王知她思父心切,今晚將陪其回府省親。”
金釗聽這般吩咐,頓顯一臉猴急地問道:“那……的是否知會堂下眾婢提前打點行裝?”
“打點行裝做甚?”朱棣目現不悅,因此語氣射出一股子陰邪,“想讓人察覺本王早已得知將去就藩的風聲不成?”
“這……”金釗納首,窺視其步子輾轉而來。
朱棣踱至其身旁,俯下身來,一麵挑起眉頭盯向院落,一麵在他耳邊陰沉私語:“父皇尚未下旨,這般猴急豈不露了馬腳?”
金釗側目,徹道滿心疑惑:“可若今晚就前往魏國公府,豈不更令人起疑王爺用心?”
“我你,就是個榆木腦袋。”朱棣一麵沉聲罵道,一麵挺起胸膛仰起頭,“急往魏國公府的是思父心切的王妃,本王隻是陪同。”著,又重重拍打兩下金釗的肩膀,“正因不知將去就藩之事,怕與魏國公再度久別,才更應前往一見。”轉身又饒有深意地借引了李義山的一席詩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看探……”
以金釗的腦子,一時半會兒還真難想清楚那話裏究竟轉著多少彎彎繞。然其卻深信,眼前這位主子的城府,絕對如龍潭虎穴一般深不可測。於是,他忙應承道:“王爺深意屬下雖是難懂,但屬下定會謹慎行事。”
朱棣笑道:“不懂就對了。”著,又搭其肩頭笑,“不懂就更要塞嚴這葫蘆嘴,莫被你那婆娘撬開了口子。”
金釗掻頭傻笑,道:“王爺放心,屬下這嘴巴嚴著呢。”
“你此番隨本王遠赴北平,不知何日才能回來一趟。”朱棣著,打袖袋裏掏出一張銀票塞入金釗懷中,“臨行前回去將妻兒安排妥帖,這是本王給你那青磬兒的一點心意。”
“這……”金釗遲疑。
“痛快收著,別掃了本王的興。”金釗心懷感激,收了銀票。但聞朱棣了下話,“我那嶽丈向來好茶。你且去將那扶桑僧使道幸所獻玉露和陸羽的《茶經》手稿取來,本王今日當派上用場了。”
“是。屬下這就去取。”金釗著欲出門去,又被朱棣喚住。
“慢著,稍後到坤寧門外候著便是。本王得攜王妃先去母後那兒知會一聲,免得她老人家疑心。”
……
個把時辰後,魏國公府新邸。
偌大個深院勝似皇家禦園,初見此境令人瞠目結舌。但見方圓數十丈內,俱被粉牆黛瓦相圍,入得院來再瞧,隻見曲徑回廊處,花木競相映;鬥拱垂燈裏,軒窗對月明。這頭是假山堆秀長流水,那方看雕欄盡頭麒麟臥。不必紅門影壁知多少,抬望眼星閣樓一座座。
此刻,徐達正率家眷跪於院中一處名為“爽風清”的堂門外恭聽慶童宣旨。其左右伴跪著兩個錦衣男童。一個十歲有餘,頭上綰著兩個總角,乃其長子徐允恭;一個未滿十歲,頭上梳著兩個垂髫,乃其次子徐膺緒。而這父子三人身後還隨跪著徐達的兩位夫人,左邊的三十來歲,頭點珠翠,發間插著金珠步搖,身穿大紅真絲纏枝紋樣的提花大衫,肩搭青色蹙金繡雲霞翟紋的霞帔,這便是徐達偏妻謝氏;且其左邊還伴跪一女,年方五六歲,頭梳蝶扣雙掛髻,間綴嵌金玉珠花,乃其為徐達所生之次女徐妙清;而其右邊是一個二十六七的孕婦,頭挽雲髻,腦後插著雀屏梳篦,身上內著水藍色錦緞襦裙,外套玫紅色繡金提花褙子,此為徐達下妻孫氏。孫氏之右,又伴跪著一個與妙清年歲相仿的兒,桃心頭,左右各梳兩個抓髻,頸上套著白玉金墜長命鎖,此童是徐達四子徐增壽。
這些人身後,便是徐府管家、婆子、丫鬟、丁仆等人,男女老少,不下百人之眾。他們雖是仆人,然而其穿戴卻個個不同尋常人家。
“奉承運皇帝,詔曰‘魏國公徐達伴朕多年,忠君愛國,勳績卓著——數年來,代朕為大明廓江漢,興淮楚,築長城,驅賊虜,電掃西浙,聲震五夷……回顧其累累大功,朕心甚慰!雖徐卿非功利之輩,然朕常念其多年來未有寧居,故命工部建此新邸賜與徐卿,願卿與眾家眷共享和樂。此外,為旺徐門香火,皇後有意納徐府三夫人霍加氏為義妹,賜漢家姓賈氏,今遣皇後貼身宮婢洪嫣服侍左右,望徐氏一門多育忠良之後。欽此!大明洪武一十三年五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