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累,待娃娃長大知道要婆姨了的時候去派用場。唯獨狗可以忽視,所以全村再難找到一頭有能力與狼搏鬥的狗了。然而,狗仍是最能讓人得到溫暖的動物,它們餓得昏昏的也還是看重情誼,這自然是值得頌揚的;但它們要是餓緊了偶然偷了一回嘴呢,你看那生性自輕自賤的目光吧——含滿了慚愧和自責,這就未必還是好品質。我徹底厭惡“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理論。人不是一輩子為了當兒子(或者孫子)的,此其一;人在數十萬年前已經超越了所有的動物,此其二;第三,人若不嫌母醜母親就永遠醜下去,要是不嫌家貧鬧革命原本是為了什麼呢?找遍陝北民歌你找不到“狗不嫌家貧”這樣的詞句,有的都是人的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難中的別離,煎熬著的深情,大膽到無法無天的愛戀:“三天沒見哥哥麵,大路上行人都問遍。”“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夢也夢不見你回來。”“白格生生蔓菁綠纓纓,大女子養娃娃天生成。”“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陝北出了個劉誌丹,他帶上隊伍上橫山。”“洗了個手來和白麵,三哥哥吃了上前線。”“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所有的希冀都借助自古情歌的旋律自由流淌,在黃褐色的高原上順天遊蕩。在山裏受苦時,鄉親們愛聽我們講北京的事,聽得羨慕但不嫉妒,“哎呀——,哎呀——”地讚歎,便望那望不盡的山川溝壑,產生一些憧憬,說“咱這搭兒啥時也能像了北京似……”接著歎一聲:“不比當年了嘛,人家倒把咱給忘球嘍。”於是繼續掄動起七八斤重的老钁,唱一聲:“六月裏黃瓜下了架,巧口口那個說下哄人的話。”再唱一聲:“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說是了天上沒靈兒神,刮風了下雨是吼雷兒聲,我問你就知情是不知兒情……”
相逢何必曾相識(2)
我們剛去的那年是個風調雨順的豐產年,可是公糧收得狠,前一年鬧災荒欠下的公糧還要補足,結果農民是豐產不豐收,我親眼見村裏幾個最本分的漢子一入冬就帶著全家出門要飯去了。膽大又有心計的人就搞一點“投機倒把”,其實什麼投機倒把,無非是把自家舍不得吃的一點白麵蒸成饃,拿到幾十裏地外的車站去賣個高價,多換些玉米高粱回來,為此要冒坐大獄的危險。有手藝的人就在冬閑時出門耍手藝,木匠、石匠還有畫匠。我還做過幾天畫匠呢。外頭來的那些畫匠的技藝實在不宜恭維,我便自告奮勇為鄉親們畫木箱。木箱做好,上了大紅的漆,漆幹了在上麵畫些花鳥魚蟲,再寫幾個吉利的字。外來的畫匠畫一對木箱要十幾塊錢,我隻要主人頂我一天工,外加一頓雜麵條條兒。那時候真是饞呀,知青灶上做不成那麼好吃的雜麵條條兒;山裏挖來的小蒜搗爛,再加上一種叫做CeMa(弄不清是哪兩個字)的作料,實在好吃得很。我的畫技還算可以,真的,不吹牛。老鄉把我畫的木箱擔到集上賣,都賣了好價錢。畫了十幾對不能再畫了。大家都認為,畫一對木箱自家用,算得上是為貧下中農做了好事,但有人把它擔到集上去賺錢就不是社會主義。我便再難吃上那熱熱的香香的雜麵條條兒了。
曆史總歸會記得,那塊古老的黃土地上曾經來過一群北京學生,他們在那兒幹過一些好事,也助長過一些壞事。比如,我們激烈地反對過小隊分紅。關家莊占據著全川最好的土地,公社便在此搞大隊分紅試點,我們想,越小就越要滋生私欲,越大當然就越接近公,一大二公嘛,就越看得見共產主義的明天。誰料這樣搞的結果是把關家莊搞成全川最窮的村了。再比如,我們吆三喝四地批鬥過那些搞“投機倒把”或出門耍手藝賺錢的人,嚇得人家老婆孩子“好你了,好你了”一股勁兒央告。還有,在“以糧為綱”的激勵下,知識青年帶頭把村裏的果樹都砍了,種糧食。果樹的主人躲在窯裏流淚,真仿佛楊白勞再世又撞見了黃世仁。好在幾年後我們知道不能再那麼幹了,我們開始弄懂一些中國的事了。讀了些曆史也看見了些曆史,讀了些理論又親曆了些生活,知道再那樣幹不行。尤其知青的命運和農民們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這是我們那幾屆“老插”得天獨厚之處,至少開始兩年我們差不多絕了回城的望,相信就將在那高原上繁衍子孫了,誰處在這位置誰都會幡然醒悟,那樣幹是沒有活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