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2 / 3)

四十六歲的春天,我去親眼證實了它的存在;我跟父親、伯父和叔叔一起,坐了幾小時汽車到了老家。涿州——我有點兒不敢這樣叫它。涿州太具體,太實際,因而太陌生。而老家在我的印象裏一向虛虛幻幻,更多的是一種情緒,一種聲音,甚或一種光線一種氣息,與一個實際的地點相距太遠。我想我不妨就叫它Z州吧,一個非地理意義的所在更適合連接起一個延續了四十六年的傳說。

然而它果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有殘斷的城牆,有一對接近坍圮的古塔,市中心一堆蒿草叢生的黃土據說是當年鍾鼓樓的遺址,當然也有嶄新的酒店、餐館、商廈,滿街的人群,滿街的陽光、塵土和叫賣。城區的格局與舊北京城近似,隻是縮小些,簡單些。中心大街的路口聳立著一座仿古牌樓(也許確鑿是個古跡,唯因旅遊事業而修葺一新),匾額上五個大字:天下第一州。中國的天下第一著實不少,這一回又不知是以什麼為序。

我們幾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親、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點點感慨萬千:這兒是什麼,那兒是什麼,此一家商號過去是什麼樣子,彼一座宅院曾經屬於一戶怎樣的人家,某一座寺廟當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廟會上賣風箏,賣兔爺,賣蓮蓬,賣糖人兒、麵茶、老豆腐……廟後那條小街曾經多麼僻靜呀,風傳有鬼魅出沒,天黑了一個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橋呢?哦,還在還在,倒還是老樣子,小時候上學放學他們天天都要從那橋上過,橋旁垂柳依依,橋下流水潺潺,當初可是Z州一處著名的景觀啊……咱們的小學校呢?在哪兒?那座大樓嗎?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

我聽見老家在慢慢地擴展,向著塵封的記憶深入,不斷推新出陳。往日,像個昏睡的老人慢慢蘇醒,唏噓歎惋之間漸漸生機勃搏起來。曆史因此令人懷疑。循著不同的情感,曆史原來並不確定。

一路上我想,那麼文學所求的真實是什麼呢?曆史難免是一部禦製經典,文學要彌補它,所以看重的是那些沉默的心魂。曆史慣以時間為序,勾畫空間中的真實,藝術不滿足這樣的簡化,所以去看這人間戲劇深處的複雜,在被普遍所遺漏的地方去詢問獨具的心流。我於是想起西川的詩: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蘇醒/……/我閱讀一個家族的預言/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曆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彙合為沉默

我的老家便是這樣。Z州,一向都在沉默中。但沉默的深處悲歡俱在,無比生動。那是因為,沉默著的並不就是普遍,而獨具的心流恰是被一個普遍讀本簡化成了沉默。

汽車緩緩行駛,接近史家舊居時,父親、伯父和叔叔一聲不響,唯睜大眼睛望著窗外。史家的舊宅錯錯落落幾乎鋪開一條街,但都久失修整,殘破不堪。“這兒是六叔家。”“這兒是二姑家。”“這兒是七爺爺和七奶奶。”“那邊呢?噢,五舅曾在那兒住過。”……簡短的低語,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以致那一座座院落也似毫無生氣,一片死寂。

汽車終於停下,停在了“我們家”的門口。

但他們都不下車,隻坐在車裏看,看斑駁的院門,看門兩邊的石墩,看屋簷上搖動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樹梢……伯父首先聲明他不想進去:“這樣看看,我說就行了。”父親於是附和:“我說也是,看看就走吧。”我說:“大老遠來了,就為看看這房簷上的草嗎?”伯父說:“你知道這兒現在住的誰?”“管他住的誰!”“你知道人家會怎麼想?人家要是問咱們來幹嗎,咱們怎麼說?”“胡漢三又回來了唄!”我說。他們笑笑,笑得依然謹慎。伯父和父親執意留在汽車上,叔叔推著我進了院門。院子裏沒人,屋門也都鎖著,兩棵棗樹尚未發芽,疙疙瘩瘩的枝條與屋簷碰撞發出輕響。叔叔指著兩間耳房對我說:“你爸和你媽,當年就在這兩間屋裏結的婚。”“你看見的?”“當然我看見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媽,我跟著去了。那時我十三四歲,你媽坐上花轎,我就跟在後頭一路跑,直跑回家……”我仔細打量那兩間老屋,心想,說不定,我就是從這兒進入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