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秋,天漢騎兵抵達敦煌,並將“漢”字大纛,重新插上了敦煌城頭。當漢軍騎兵進入敦煌的時候,城中的父老竟是夾道相迎,其中不少須發皆白者甚至哽咽著說道:“不圖今日複見官軍。”
是啊,距離上一次,“漢”字大纛飄揚在敦煌城頭,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了。可以說,敦煌的年青一代,自打生下來開始,就已經不知道,“漢”究竟是何物了。
“姑姑,這敦煌,可就是西境?”梁茂立在敦煌城的西牆上,望著城外,雄厚的大漠,迎著颯颯的秋風,心中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一股豪情。是啊,這遼闊的西域,不正是男兒展翅翱翔之地嗎?
雖說自幼長於塞北,但這大漠風光,黑齒影寒也是第一次見,因此她也不禁像梁茂那樣,用左掌輕輕地摩擦著滿是滄桑之感的城磚,良久才點頭道:“敦煌之外,便是西域。既當年班定遠,揚鞭之地。”
梁茂情不自禁地,道出了當年高帝劉邦的那句豪言:“大丈夫,當如是!”
“若為臣子,足矣。可若為人君,遠遠不夠。”
梁茂一愣,但隨即他便明白了,黑齒影寒是在嫌棄他膚淺,畢竟梁茂現在的身份,是五官中郎將,魏王世子。不久之後,便是魏王,乃至普天之下,無人能及的魏帝。而在這個高度,他眼中所應該看見的,也確實不應該隻有這西垂的大漠,還應該有北地的雪原,東疆的碧波,以及南境的山澤。
“姑姑說得對,若不知這天地之廣。又如何,能替生民立命?”
黑齒影寒螓首微點,而後道:“宋君之語,你可還曾記得?”
那天,宋建跟梁茂和黑齒影寒談了整整一個晚上,之所以他能如此滔滔不絕,是因為黑齒影寒向他保證,隻要他能言無不盡,她便用魏王賦予她的權力,寬恕宋建的妻兒。
因此,宋建方才會將自己這一生的感受,全盤道出。而梁茂從中,自然也是受益良多。畢竟這人生之事,是隻有已到生命盡頭,且既品嚐過功成的喜悅,又硬咽過失敗的酸苦的人,才有可能說清道明的。
那晚,宋建說了很多話,其中最發自肺腑的那一句是:“建年少之時,心比天高,總覺得,能掃清汙濁。但到了,方驚覺,建不過一俗人耳。所做之事,亦不過是止增笑耳。”
不錯,少年人眼中的世界,是純粹的,萬事萬物,要麼是黑,要麼是白。而在他們眼中,扭轉世風日下之法,便是將黑的事物徹底鏟除。為此他們拚命地成長,試圖攝取權力,而後一展胸中抱負。但當他們真的身居高位之後,卻又往往發現,這世間之事,哪有他們想得這麼簡單?
就拿這涼州諸人來說,年少的時候,韓遂認為,天下之所以傾頹,皆因宦官亂政,於是他建議何進盡誅宦官。被拒之後,他便順勢投了北宮伯玉等人拉起來的叛軍,而後一步步地,成為了坐斷雍涼,虎視關中群凶之首。
但即便如此,韓遂卻還是難以施展拳腳,去建立一個,他理想中的涼州,為什麼?因為他的部下,都不可能讚同他的觀點,並乖乖地,讓出自己的既得利益。
韓遂如此,宋建也是如此。他即便以眾望所歸之勢,在枹罕稱王,廣置百官,
割據該地三十餘年,但到頭來,這枹罕的日子,跟三十年前相比,亦是沒有絲毫變動。為什麼?因為支持他登基的人,跟阻撓他實現心中抱負的,是同一群人。
梁茂想起了荀紹,想起了崔琰,想起了郭淮,想起了梁憲,以及一大堆被大人所提攜,但卻並不委以重任的人,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大人給他留的,用來替代華歆等一幫老臣子的新才。但這些人,卻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們的背後,都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而這,正恰恰應了宋建的那句:現在支持你的人,就是你想要改變現狀的最大障礙。
想到這,梁茂心中登時沒了底,因為他實在想不起,類似的問題,教他的先生,或是他的大人,乃至他的姑姑,有給過他明確的答案:“姑姑,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黑齒影寒罕見地搖了搖頭:“人生苦短,故不可貪多。秦皇不懂此理,在一生之中,掃六合,修長城,拓南疆。故身死不過一年,六國皆叛。放眼當下,大人與霜,能做之事,便是平定北方,重建綱常。至於其他,隻能看公子了。”
這話既是規勸梁茂日後為君,遇事萬不可操之過急,亦是在委婉地表示,對於這個問題,黑齒影寒及梁禎,也都是無能為力。因為,人之心,都是爭強好勝的。要是他倆真的有辦法,哪怕是因不逢時,而不能施行,也是一定會傳授給梁茂,好讓他繼承自己的遺願,來驗證自己的辦法,究竟是成是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