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事情已經過去十七年了,”鍾意揉著安濟的頭發,輕聲說,“逝者已登極樂、轉世投胎,然而生者卻在往事的煎熬中度日如年,濟兒,你曾是這個江湖中我最羨慕的人,父慈母愛,無憂無慮,你能想象我每次午夜驚醒,都會被心底揮之不去的恐懼陰影嚇到難以入眠嗎?”
&nb安濟顫抖著嘴唇:“是……是爹爹……對不起你……”
&nb“哼,你爹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九苞擼了把袖子在他臉上輕輕扇了一巴掌,“而你卻賊膽包天,玩兒出一招偷梁換柱,爺爺的,你說你是不是欠揍?”
&nb安濟滿心悔恨,難堪地咬住了下唇。&nbr>
&nb謝清微倚著船舷盤膝而坐,靜靜地調息,聞言輕聲道:“盟主得知安廣廈從英靈塚逃逸,立即動身追捕,卻不料忽遇風浪,才淪落至此。”
&nb九苞憤恨地啐了一口,用力在安濟肩上推了一把:“你怎麼不死在海裏呢?”
&nb一行人在海上漂泊了三天,第三天清晨,朝陽如火,在風平浪靜的海麵鋪上浮躍的金光,鍾意和樂無憂站在甲板上看日出,忽然看到升起的太陽之下,出現了一抹陰影。
&nb船夫們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一個人跑來大聲道:“東家,馬上就快到海島了。”
&nb晨風夾著潮氣吹拂過來,揚起白色的披風,鍾意發絲飛揚,意氣奮發:“爭取天黑之前上島。”
&nb“是!”
&nb鍾意轉頭看向樂無憂,雙眸映著朝陽,熠熠生輝:“阿憂,前方就是我的家鄉。”
&nb“嗯,”樂無憂手掌搭在眉上,抬眼往遠處看去,隻見隨著大船乘風破浪,一座海島模糊的影子漸漸浮現出來,豔陽下光芒萬丈,仿佛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
&nb船隻鼓滿風帆,風馳電掣地駛向小島,終於趕在傍晚停靠在了一個廢棄的碼頭上,不遠處停著一艘大船,沒有經過風浪的洗劫,嶄新如初,甲板上桐油在太陽下泛著光芒。
&nb“媽的!”九苞罵了一句,“我們趕上暴風雨九死一生,他竟然就這麼安然無恙地來了,我不服!”
&nb鍾意笑道:“不服憋著,不然你能怎麼著?”
&nb九苞眼珠一轉,矯健的身影忽然輕巧地翻下船舷。
&nb“哎!”安濟吃了一驚,奔去船邊往下看去,見到碧色的蕩漾潮水下,一條身影猶如遊走的小青龍般搖擺著消失著不遠處的船底。
&nb鍾意道:“放心吧,他是會水的。”
&nb安濟怔了怔,木訥地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nb話未說完,樂無憂反手就是一巴掌,大罵:“信不信我把你扔海裏去!”
&nb不過半柱香時間,船下忽然湧起一個大水花,九苞從水底鑽了上來,對船上眾人遙遙擺了擺手,並沒有上船,而是往碼頭邊遊去。
&nb大船哐地一聲晃蕩了一下,穩穩靠在了碼頭,船夫們搭起跳板,一行人魚貫而下,正好與浮上水麵的九苞彙合。
&nb樂無憂抱臂看著他,涼涼道:“小九哥兒有魄力,這種天氣下水洗澡,也不怕凍成冰棍兒。”
&nb九苞打了個擺子,甩掉頭發上的水珠,哆哆嗦嗦地笑道:“洗澡水是涼了點兒,但我洗得痛快!”
&nb鍾意解下披風扔他頭上:“別痛快了,把體內寒氣逼出來,別為了泄憤給他的鑿出幾個孔眼,卻讓自己感染風寒就不好玩了,再說,他哪裏還有上船的機會。。”
&nb眾人走上海岸,抬頭往上看去,發現之前在海裏看到的鳳凰形狀的建築是一座高山,這個時節在中原才隻楊柳依依,而在山上,卻已盛開漫山桐花,飄零如雪,山頂正往外溢出絲絲縷縷的灰氣。
&nb“那是求凰山,”鍾意道,“是一座從未沉寂的火山,《山城誌》中記載,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燃,得暴風不猛、猛雨不滅,也是因火山的緣故,山上的桐花總比別處開得早些。”
&nb樂無憂喃喃道:“客裏不知春去盡,滿山風雨落桐花。”
&nb“可是此處美則美矣……”樂其姝目光機警地掃向周圍,“是否太安靜了些?”
&nb鍾意眸光微沉:“十七年前,這裏也曾歡聲笑語、安居樂業。”
&nb眾人沉默下來,謝清微輕輕念了一聲無量壽佛。
&nb“走吧,進城去,”鍾意道,“安廣廈漂洋過海,恐怕不是心存懺悔,他當年從我娘手裏騙走的且共從容心訣殘缺不全,是他終生憾事,此番想必就是為了下闕心法而來的。”
&nb“找到心法肯定就能找到他,你知道心法在哪兒?”
&nb鍾意搖了搖頭:“先去內城看看吧。”
&nb城外的樹林上遍結蛛網,潔白而光滑的絲網上仿佛被暴力撕扯過,留下一道狼藉的殘痕。
&nb“他們從這裏走過,”鍾意抬頭看向遠處半天晚霞間玲瓏剔透的亭台樓閣,“果然是去了內城。”
&nb眾人循著安廣廈留下的痕跡追了上去,推開半掩的城門,一座宛若仙境的城池出現在眾人麵前。
&nb金闕玉樓、珠箔銀屏,在夕陽的殘照下璀璨生輝。
&nb然而卻一片死寂。
&nb此處地下有火山,島外有海水,當年滿地狼藉的血肉已經在海風中腐蝕,化作塵煙,徒留下這樣一座精巧華美的死城。
&nb鍾意等人踩著嵌滿珠貝的樓梯拾級而上,緩緩走過一間又一間華美空寂的宮殿,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簷角,整個天地籠罩在淡淡的海霧中。
&nb“這間宮殿是島民的遊玩之所,”鍾意輕聲說,“島上子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來到這裏,九苞,我第一次見到令尊的時候,就是在這裏。”
&nb九苞摸著白色珊瑚雕成的燈柱,喃喃道:“原來,父親當年就是生活在這樣的仙境中。”
&nb“令尊瓊郎是仙鳴山城最富美名的男子,”鍾意笑道,“我年幼時曾見他坐在玉殿簷角高歌,引來百鳥朝聖,可惜,被令慈帶回中原之後,便失了聲音,整整七年,不言不語。”
&nb安濟跟在眾人身後,眼神黯淡下來。
&nb夜色漸深,海霧遊走,整個天地都仿若隔紗,看得不分清起來。
&nb樂無憂忽然擰起眉頭:“這霧是否太濃了些?”
&nb眾人倏地一驚,這才發現整個大殿之中彌漫著濃濃的霧氣,隔著煙霧看向周圍,仿佛鬼影幢幢。
&nb樂其姝沉聲道:“是過雲煙!大家小心!”
&nb話音剛落,濃霧中響起一陣桀桀的笑聲,陰森瘮人,樂其姝猛地一轉身,照膽猶如一條銀練劈入濃霧,閃亮的劍光照出眾人周圍密密麻麻的鬼影。
&nb一陣鐵鏈的脆響,數條奪魂鉤飛擲而來,淬毒的鋒刃泛著詭譎光芒,直逼眾人麵門。
&nb“真是螳臂當車!”鍾意左手一揚,折扇呼嘯而出,挾裹疾風擊向濃霧,錚地一聲,三尺水躍然掌中,恍若千年寒冰,勢如碧海潮生,一劍揮去,數條鉤鎖齊齊折斷,劍氣勢不可擋,猶如滾滾潮水,掃向濃霧之中。
&nb樂無憂手持稚凰與他脊背相抵,朗聲笑道:“不過是裝神弄鬼,鍾離城主何須這般如臨大敵?”
&nb鍾意一把接住從濃霧中呼嘯而回的折扇,嗅著扇骨上新添的血腥味,微微一笑:“如臨大敵?阿憂眼神兒也忒歪了,這分明是遊刃有餘。”
&nb說話間,無數鬼影襲來,濃霧遮天蔽日,整個大殿之中伸手不見五指,隻聽耳畔刀聲劍鳴不絕於耳,鬼影利爪揮過,帶起的腥風中滿滿俱是毛骨悚然的血腥氣息。
&nb安濟竭力揮劍斬落一個鬼影,縱身躍到珊瑚燈柱上,急赤白臉地叫道:“這是萬鬼墳?怎麼殺之不盡?”
&nb“問你那雜毛爹!”九苞憤怒地咆哮,靈活地躥上一根白玉柱子,躲過鬼影狠戾一爪,雙腿夾著柱身,腰身極軟地一個後仰,雙劍齊出,隻聽一聲血瀑炸開的聲音,鬼影軟倒在地,發出濃烈的腥氣。
&nb樂其姝一劍斬落數人,大聲道:“這是安廣廈在拖延時間,我們不能戀戰。”
&nb濃霧中傳來一絲危險氣息,仿佛有什麼強大的惡鬼正在疾馳而來,鍾意忽地躍起,一手攬過樂無憂的細腰,抱住他一個回旋,險險避過濃霧猛然疾射而出的奪魂鉤。
&nb樂無憂定睛望去,隻見瘮人的霧氣中,一條熟悉的灰影躥了出來,吃了一驚:“小心,是鬼梟!”
&nb奪魂鉤一擊不中,毫不遲疑,失魄爪迅疾襲來。
&nb鍾意一個回旋剛剛落地,利爪已至麵前,來不及變招,竭力提氣想要挺身硬抗,卻不料樂無憂以兩人相擁姿態腰身一擰,猛地抓著他飛身騰起,一腳踩在巨大的玳瑁香爐上,利落翻身,衣袂翻飛,流風回雪,避過強襲而來的失魄爪。
&nb“哈哈,”鍾意亂戰之中還笑得出來,朗聲道,“阿憂的輕功又精進啦!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為夫與有榮焉!”
&nb“閉嘴!”
&nb樂無憂攬住他,穩穩落在大殿金座的椅背上,未及喘息,稚凰發出一聲清鳴,擋向追擊而來的利爪。
&nb金座仿若年久失修,椅背上據了兩人,轟然倒塌,二人敏捷地飛躍起來,隻見金座轟地一聲倒在地上,露出座底黑黢黢的密道。
&nb鍾意訝然:“咦?”
&nb“咦什麼咦?”樂無憂氣急敗壞,“這可是你家!”
&nb一條紅衣身影飛掠而來,樂其姝往密道中看了一眼,果斷道:“下去!”
&nb樂無憂猶豫:“下麵說不定有危險……”
&nb“你剛才也說了,這可是他家,”樂其姝往鍾意臉上一指,“座椅底下的密道必然是逃生之路。”
&nb“不錯,”鍾意道,“這鬼影無窮無盡,我們走為上策!”
&nb說完,率先跳入密道之中。
&nb“攔住他們!”一聲嘶啞的鬼叫,數以千計的鬼影如潮水般湧向密道前。
&nb鬼梟灰色的身影一馬當先,疾掠而來,衝破同伴的影潮,鐵鏈晃動,森然駭人的奪魂鉤重重擊向樂無憂的後心。
&nb一聲淒厲劍嘯,濃烈的血腥氣衝天而起,一柄黑色的長劍擋住他的攻擊,鬼梟抬眼望去。
&nb眼前忽然一白,仿若雪盲,他猛地捂住眼睛,喉間毫無來由地溢出悲愴的鬼哭。
&nb謝清微白衣銀發,羽衣鶴氅,擋在密道之前,淡淡地說:“你們去尋安廣廈,我來擋住他們。”
&nb安濟驚道:“鬼影奇詭,你一人之力如何擋得住?”
&nb“誅邪劍在,邪魔不存,”謝清微仿佛一池寒潭,不因眼前狼藉血腥的一幕而起半點波瀾,皎白如玉的素手捏了個劍訣,劍身血光大漲,陰寒瘮人,毛骨悚然的劍氣中,玉石之聲不急不緩,徐徐傳來,“誅邪劍出,萬鬼同哭。”
&nb悍然一劍揮去,濃霧中血光飛濺,霎時響起淒厲的鬼哭之聲。
&nb眾人躍入密道之中,謝清微掌風揮動,沉重的金座轟地一聲立了起來,重重蓋在了密道入口。
&nb“我們快走,”樂其姝道,“安廣廈為何在此處狙擊我們?多半是有了那半闕心法的線索,才派出萬鬼墳來拖延時間。”
&nb“是。”
&nb漆黑的密道之中沒有一絲光線,伸手不見五指,鍾意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吹了口氣,一朵小小的火苗顫微微地跳躍起來。
&nb“我仿佛聞到有鮫油的味道。”樂無憂皺了皺鼻子,循著味道往旁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