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去戎嫖過的婊子盈千累百,哪裏記得許多?見了那少年姐妹,雖覺得有些麵善,究竟不知姓名。見她掩著啼痕,別了眾人先走,必非無故而然,就把她姓名居址與失身為妓的來曆,細細問了一遍,才知道那些眼淚是流得不錯的。這個姐妹叫做蘇一娘,原是蘇州城內一個隱名接客的私窠子。隻因丈夫不肖,習於下流,把家產蕩盡,要硬逼她接人。頭一次接著的,就是貝去戎。貝去戎見她體態端在,不像私窠的舉止,又且羞澀太甚,就問其來曆,才知道為貧所使,不是出於本心。隻嫖得一夜,竟以數百金贈之,叫她依舊關門,不可接客。誰想丈夫得了銀子,未及兩月,又賭得精光,竟把她賣入娼門,光明較著地接客,求為私窠子而不能。故此想念舊恩,不時流涕。起先見說是他,歡喜不了,故此踴躍而來。如今看見不是,又覺得麵貌相同,有個睹物傷情之意,故此掉下淚來。又怕立在麵前愈加難忍,故此含淚而別。
貝去戎見了這些光景,不勝淒惻,就把幾句巧話騙脫了身子,備下許多禮物,竟去拜訪蘇一娘。
蘇一娘才見了麵,又重新哭起。貝去戎佯作不知,問其端的。蘇一娘就把從前的話細述一番,述完之後,依舊啼哭起來,再也勸她不祝貝去戎道:“你如今定要見他,是個什麼意思?不妨對我講一講。難道普天下的好事,隻許一個人做,就沒有第二個暢漢趕得他上不成?”蘇一娘道:“我要見他,有兩個意思。一來因他嫖得一夜,破費了許多銀子,所得不償所失,要與他盡情歡樂一番,以補從前之缺。二來因我墮落煙花,原非得已,因他是個仗義之人,或者替我贖出身來,早作從良之計,也未見得。故此終日想念,再丟他不開。”貝去戎道:“你若要單補前情,倒未必能夠;若要贖身從良,這是什麼難事?在下薄有錢財,盡可以擔當得起。隻是一件:區區是個東西南北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在彼,沒有一定的住居,不便娶妻買妾,隻好替你贖身出來,送還原主,做個昆侖押衙之輩,倒還使得。”蘇一娘道:“若是交還原主,少不得重落火坑,倒多了一番進退。若得隨你終身,固所願也。萬一不能,倒尋個僻靜的庵堂,使我祝發為尼,皈依三寶,倒是一樁美事。”
貝去戎道:“隻怕你這些說話還是托詞,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要做這撒手登崖之事,還你今朝作妓,明日從良,後日就好剃度。不但你的衣食之費、香火之資出在區區身上,連那如來打坐之室、伽藍入定之鄉、四大金剛護法之門、一十八尊羅漢參禪之地,也都是區區建造。隻要你守得到頭,不使他日還俗之心背了今日從良之誌,就是個好尼僧、真菩薩,不枉我一番救度也。你可能夠如此麼?”蘇一娘道:“你果能踐得此言,我就從今日立誓,倘有為善不終,到出家之後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慘禍而死,墮落最深的地獄!”說了這一句,就走進房中,半晌不出。
貝去戎隻說她去小解,等了一會,不想走出房來,將一位血性佳人已變做肉身菩薩,竟把一頭黑發、兩鬢烏雲剪得根根到底。又在桃腮香頰上刺了幾刀,以示破釜焚舟、決不回頭之意。貝去戎見了,驚得毛骨悚然。正要與她說話,不想烏龜鴇母一齊喧嚷進來,說他誘人出家,希圖拐騙,閉他生意之門,絕人糊口之計,揪住了貝去戎,竟要與他拚命。貝去戎道:“你那生意之門、糊口之計,不過為‘錢財’二字罷了。不是我誇嘴說,世上的財錢都聚在區區家裏,隨你論百論千,都取得出。若要結起訟來,隻怕我處得你死,你弄我不窮。不如做樁好事,放她出家,待我取些銀子,還你當日買身之費,倒是個本等。”烏龜鴇母聽了,就問他索取身錢,還要償還使費。
貝去戎並不短少,一一算還。領了蘇一娘,權到寓中住下。當晚就分別嫌疑,並不同床宿歇,竟有“秉燭待旦”之風。
到了次日,央些房產中人,俗名叫做“白螞蟻”,慣替人賣房買屋,趁些居間錢過活的,叫他各處抓尋,要買所極大的房子,改造庵堂,其價不拘多少。又要於一宅之中,可以分為兩院,使彼此不相混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