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親姐妹迥別榮枯,舊夫妻新偕伉儷(3 / 3)

繞翠聽了這些話,全然不解,還說他:“以罪為功,調唇弄舌,不過要掩飾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話。”段玉初道:“你若還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個符券寄來與你,取出來一驗就知道了。”繞翠道:“誰見你什麼符券?”段玉初道:“姨夫複命之日,我有一封書信寄來,就是符券,你難道不曾見麼?”

繞翠道:“那倒不是符券,竟是一紙離書,要與我斷絕恩情,不許再生癡想的。怎麼到了如今,反當做好話倒說轉來?”段玉初笑一笑道:“你不要怪我輕薄,當初分別之時,你有兩句言語道:‘竊效孟薑女之心,兼做蘇蕙娘之意。’如今看起來,你隻算得個孟薑女,叫不得個蘇蕙娘,織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我那封書信是一首回文詩,順念也念得去,倒讀也讀得來。

順念了去,卻像是一紙離書;倒讀轉來,分明是一張符券。若還此詩尚在,取出來再念一念,就明白了。”繞翠聽到此處,一發疑心,就連忙取出前詩,預先順念一遍,然後倒讀轉來,果然是一片好心,並無歹意。其詩雲:疑猜任向怒時分,別有終歡賽雨雲;癡學不情思絕斷,思妻倒織錦回文。

繞翠讀過之後,半晌不言,把詩中的意總咀嚼了一會兒,就不覺轉憂作喜,把一點櫻桃裂成兩瓣,道:“這等說來,你那番舉動竟是有心做的,要我冷了念頭,不往熱處想的意思麼?既然如此,做詩的時節何不明說?定要藏頭露尾,使我惱了八年,直到如今方才歡喜,這是什麼意思?”段玉初道:“我若要明說出來,那番舉動又不消做得了。虧得我藏頭露尾,才把你留到如今。不然也與令姐一般,我今日回來,隻好隔著棺木相會一次,不能夠把熱肉相粘,做真正團圓的事了。當初的織錦回文是妻子寄與丈夫,如今倒做轉來,丈夫織回文寄與妻子,豈不是樁極新極奇之事?”繞翠聽了,喜笑欲狂,把從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還說他的恩義重似丘山,竟要認真拜謝起來。

段玉初道:“拜謝的也要拜謝,負荊的也要負荊,隻是這番禮數要行得鬧熱,不要把難逢難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過了。我當日與你成親,全是一片愁腸,沒有半毫樂趣,如今大難已脫,愁擔盡丟,就是二帝還朝,料想也不念舊惡,再做吃醋撚酸的事了。當日已成死別,此時不料生還,隻當重複投胎,再來人世,這一對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不要把人看舊了。”就吩咐家人重新備了花燭,又叫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重拜華堂,再歸錦幕。這一宵的樂處,竟不可以言語形容。男人的伎倆百倍於當年,女子之輕狂備呈於今夕,才知道雲雨綢繆之事,全要心上無愁,眼中少淚,方才有妙境出來。世間第一種房術,隻有兩個字眼,叫做“莫愁”。

街頭所賣之方,都是騙人的假藥。

後來段玉初位至太常,壽逾七十,與繞翠和諧到老。所生五子,盡繼書香。鬱子昌斷弦之後,續娶一位佳人,不及數年,又得怯症而死。總因他好色之念過於認真,為造物者偏要顛倒英雄,不肯使人滿誌。後來官居台輔,顯貴異常,也是因他宦興不高,不想如此,所以偏受尊榮之福。可見人生在世,隻該聽天由命,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著的。這些事跡,出在《段氏家乘》中,有一篇《鶴歸樓記》,借他敷演成書,並不是荒唐之說。

[評]

此一樓也,用意最深,取徑最曲,是千古鍾情之變體。

惜玉憐香者雖不必有其事,亦不可不有其心。但風流少年閱之,未免嗔其太冷。予謂:熱鬧場中,正少此清涼散不得。

讀《合影》《拂雲》諸篇之後,忽而見此,是猶盛暑酷熱之時、揮汗流漿之頃,有人惠一井底涼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