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叟因前番被動,不能見濟於人,知道世情惡薄,未必肯來援手,徙足以資其笑柄,不如做個硬漢,靠著“死生由命”四個字挺身出去見官,不想到近城數裏之外,有許多車馬停在道旁,卻像通邑的鄉紳有什麼公事商議聚集在一處的光景。呆叟看了,一來無顏相見,二來不屑求他,到了人多的地方,竟低頭障麵而過。不想有幾個管家走來拽住,道:“顧相公不要走,我們各位老爺知道相公要到,早早在這邊相等,說有要緊話商議,定要見一見的。”呆叟道:“我是在官人犯,要進去聽審,沒有工夫講話。且等審了出來,再見眾位老爺,未為晚也。”那幾個管家把叟望緊緊扯住,隻不肯放,連差人也幫他留客,說:“隻要我們不催,就住在此間過夜也是容易的,為何這等執意。”正在那邊扯拽,隻見許多大老從一個村落之內趕了出來,親自對他拱手,道:“呆叟兄,多時不會,就見見何妨,為什麼這等拒絕?”說了這一句,都伸手來拽他。呆叟看見意思殷勤,隻得霽顏相就,隨了眾人走進那村落之內,卻是一所新構的住居。
隻見:柴關緊密,竹徑迂徐。籬開新種之花,地掃旋收之葉。
數椽茅屋,外觀最樸而內實精工,不竟是農家結構;一帶梅窗,遠視極粗而近多美麗,有似乎墨客經營。若非陶處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別業。
眾人拽了呆叟走進這個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敘過一番契闊,就問他致禍之由。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時受枉的來曆,細細說了一遍。
眾人甚是驚訝,又問他:“此時此際,該作什麼商量?”
呆叟道:“我於心無愧,見了縣尊,不過據理直說,難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罰相加不成?”眾人都道:“使不得!你窩盜是假,受贓是實,萬一審將出來,倒有許多不便。我們與你相處多年,義關休戚,沒有坐視之理。昨日聞得此說,就要出去解紛,一來因你相隔甚遠,不知來曆,見了縣父母難以措辭;二來因你無故入山,滿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說你蹤跡可疑;近日又有此說,一發難於分解,就與縣父母說了,他也未必釋然。所以定要屈你回來,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沒有別說,縣中的事是我們一力擔當,代你去說,可以不必見官。隻是一件:你從今以後,再到鄉間去不得了。這一所住宅也是個有趣的朋友起在這邊避俗的,房屋雖已造完,主人還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們央人去說,叫他做個仗義之人,把此房讓你居住,造屋之費,待你陸續還他。既不必走入市井,使人喚你做‘馮婦’;又不用逃歸鄉曲,使人疑你做窩家,豈不是個兩全之法?”
呆叟道:“講便講得極是,我自受三番橫禍,幾次奇驚,把些小家資都已費盡,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麼屋價還他?況且居鄉之人全以耕種為事,這負郭之田比不得窮鄉的瘠土,其價甚昂,莫說空拳赤手不能驟得,就是有了錢鈔,也容易買他不來。無田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過不得日子,叫把什麼聊生?”殷太史與眾人道:“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決不使你失所就是。”說完之後,眾人都別了進城。獨有殷太史一個宿在城外,與他抵足而眠,說:“自兄去後,使我有過不聞,不知這一年半載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從今以後,求你刻刻提撕,時時警覺,免使我結怨於桑梓,遺禍於子孫。”又把他去之後追想藥石之言,就以“聞過”二字題作樓名以示警戒的話說了一遍。呆叟甚是歎服,道他:“虛衷若此,何慮讜言之不至?隻怕葑菲之見無益於人,徒自增其狂悖耳。”兩個隔絕年餘,一旦會合,雖不比他鄉遇故,卻也是久旱逢甘。這一夜的綢繆繾綣,自不待說。
但不知訟事如何,可能就結?且等他睡過一晚,再作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