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1 / 3)

嚐觀蟻子營營往來庭砌間,其生死聚散,吾終日視之,未嚐為之注意。竊意天地於人亦若此已,而謂物之生死聚散皆必有司之者,殆不可曉。或謂天地以生物為心,更無他事,故凡物之生死聚散,理勢自爾相關,人雖亦具天地此心,但泥於有我之私,是以見己而不見物,惟其不見,故一膜之外便分胡越,宜物之生死聚散與己不相關也,天地之心卻不如此。此說是否?

此段體認得好。學者須識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意便是仁,仁便與人物痛癢相關,此關係甚大,非小小者。至於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亦隻是此心。宜深體之,以自養自[修],非但求之言語可了也。

天地之化,屈伸往來,無一息之停,朱子謂:「如沸湯中滾物,自不容已。」然則人之生死聚散,豈容毫發自私?竊意古聖賢於此,亦殆所謂「知其無可奈何而遂安之者」。嚐竊作詩紀之曰:「花開花落總天謀,誰抱枝枝葉葉憂,老眼浮生堪一笑,兩崖牛馬百川秋。」又曰:「擾擾何殊躍(治)[冶]金,若觀大藏等浮陰,生消起滅知多少,浩劫無端古又今。」此意是否?

知其如此得真,皆不屬我,元無一事,天下何思何慮!

神仙之說尚矣,世之慕神仙者亦雲多矣,豈其卒不可學哉!然嚐觀宋名臣錄,昔錢渾成謁陳摶,摶曰:「當作神仙。」有紫閣老僧曰:「不然,他日但能急流中勇退耳。」張乖崖見摶,欲乞華山一半,而摶亦謂其做不得。以是知神仙有無雖不可知,假若有之,亦必出於骨相,如草木禽蟲之有長短堅脆,出於天生,非由人力。今以蜉蝣夏蟲之微,而欲與龜鶴相抗;蒲柳槿菌之倏生忽滅,而欲與鬆柏大椿為伍;雖日灌注之,無益也。推修養之說,則程子以為譬如一爐火,置之無風密室中則難過,置之風地則易過,而又謂修養之所以引年,皆工夫到這裏,自有此效驗。然則修養之說似不可廢,而所謂神仙者,縱骨相有之,亦必待學而後可為也。此說是否?

神仙之說固不可信,而修養引年亦未必然。蓋年者定數,稟於有生之初,但人多?喪,是以不能全其所稟之數,如小則喪於酒色,大則與人鬥死之類。若善養者於飲食男女去就交際,一謹於禮,豈有自傷其生之理?

良知之學,向雖聞歐崇一論,未詳,不知古人許多禮樂、名物、度數,還須與考究否?若仍須考究者,則吾心良知無所不具,奚為獨暗於此而猶有待於考究也?若不須考究,但能致吾之知,則禮自我製,樂自我作,一切所為皆須是當,則塗之人皆可為禹,古之聖人當應無數,奚為顏子則未達一間,孟子則為亞聖,由、求、閔、賜則各得一體?豈其於茲良知猶有未釋然也?不然則所謂良知者,無乃太茫蕩而無歸也?孔子曰「學而時習」,曰「學而弗思」,曰「學問思辯」,不知所謂學者將何所用力耶?而於所謂良知者當複相助或不相助?或又謂聖者不在於聞見廣博,而在於心之至誠純一,渾然天理而不雜以人欲,所謂良知者,知此而已。眾人非無此心,而梏於人欲,是以不能致知、修身以入於聖;聖人則事事皆是此心,更無毫發間斷,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夫堯舜之道大矣,而孟子以孝弟而已矣言之,複又引歸於徐行後長,若是其易易者何也?蓋凡人之徐行後長,其事雖微,而要其徐行後長之心則一,皆出於自然,更無毫發勉強,亦無毫發安排布置,亦非納交要譽惡其聲而然。即此一念觀之,其與聖人何異?若能事事若是,即聖人矣。故陽明先生謂:「所謂聖者,即金銀之足色也,而大小不同者,亦其分兩不同然耳。故曰伯夷聖之清,伊尹聖之任,柳下惠聖之和。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蓋謂此也。」此說是否?

中心惑者其辭支,觀所問此段前後稍殊,豈中心有惑乎?前一截所疑則善疑矣。今之為此說者與孟子[之]指不同,須觀其全章乃有著落。孟子之教每每指[出人]之真心初心,欲人從[這一]點心擴充去,至於天地[同]體。故此章初說孩提之童愛親敬兄這點良知良[能,欲]人從此充去,便是仁義。下文所謂達之天下,達之[即是]擴充也,擴充之功即學問思辯篤行也。今為此說乃專靠良知,不主學問,則途人皆禹,人皆堯舜,不須為矣,豈有此理?

唐子鎮嚐為隆言:「陽明先生嚐謂主一之謂敬,主一者主天理也。自天命之性,以至率性之道、修道之教,隻是一個,更無他事,故謂之一;若有他念即謂二矣。子思謂天命之謂性,正謂發明此意。蓋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誠者天之道也。天道至誠無偽,故凡出於天命之自然者,方謂之性,率此則謂之道,修此則謂之教,而凡出於人偽之私即非性矣。非性則道非所道,教非所教,謂之異端雜學,且莫大於放伐。而周人之讚武王伐商亦曰:『上帝臨女,毋貳爾心。』蓋上帝臨女即是天理合下當爾,主此行之即是主一。若複涉於思慮擬議疑惑,即二心矣,二非性矣,故聖賢隻教人主一,最是正當。」隆時聞其說,甚惕然有悟。不知是否?

為此說者,徒知主一之謂敬,不知所謂無適之謂一,又足此上一句也。夫無適者,無所著也,夫然後謂之一。若謂主天理,即是有適,即是二矣。蓋此心無適則是一,一則天理在其中矣。吾之說,子鎮亦未之悉也,性命之真體,亦於心一時見得。

魏師說給事論救南台諸公係獄,時隆往候之曰:「公今係獄時,此心何如?」師說曰:「亦是堅忍而已。凡遇患難須要堅忍,譬如烹飪硬物,火到方熟。雖聖人遇事亦如此,不然大舜聖人,豈不能即格頑父、嚚母、傲弟?然亦必須有許多堅忍節次,方得彼感格,以此知堅忍之功雖聖賢不可無也。」隆深以為然。後師說與隆會同誌諸公,聯轡道中,隆因話及此,為之歎賞。師說曰:「此非予之言,陽明老先生之言也。」此說如何?

堅忍固好,初學者不可無,但恐終有強製襲取之意。若見理明後,知得是確乎不可拔,所謂見幾而作,不俟終日,乃是聖人之學。且將「克伐怨欲不行,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及「清矣,忠矣,未知,焉得仁」諸章觀之,自見所謂天理著不得一毫人力事。似天理矣,有意而為之,即非天理也。可善體認。

陽明先生論動靜二字不相離:「天地之化非是動了又靜,靜了又動。動靜合一,靜隻在動中。且如天地之化,春而夏而秋而冬,而生長收藏,無一息之停,此便是動處。或春、或夏,或寒、或暖,或生長收藏、開花結子、青紅綠白,年年若是,不差晷刻,不差毫厘,此便是靜的意思。今人不知,謂動了又靜,靜了又動者非是。」此說隆聞之彭伯藎雲:「先生在廣中時,其論若此。」不知是否?

大段是如此,然求之天地不若驗之人心之為切近也。感處是動,寂處是靜,寂感皆一心也。寂感不相離也,故周子動靜之說及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之說,皆已見得此理了。可更於自心上體之,見此者謂之見易。若以天地之化、春夏秋冬、寒暑、花實不差看天地之靜,則恐看得粗了,蓋可見者動,其不可見者靜。■■■■■■■無之,無截然為陰、為陽、為動、為靜之理。「非禮勿視、聽、言、動,不可不仔細理會。若謂非禮之色勿視,非禮之聲勿聽,即士人稍知義理者能之,何待於顏子也?審如是,則所謂非禮者為在外矣。在外既有非禮,抑又不知以何者為禮?孟子以告子謂『仁內義外』為非,然則禮又豈在外也?蓋凡吾心天理自然之有條理者,即謂之禮,為仁工夫須要於這幾微處審察,果出於吾心天理之自然否?由此而視而聽而言動,即為仁之工夫。一或反是,即為人偽之私,而非天理之自然矣。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亦是於這念頭萌處,審察其幾微而已。」元宵夜,與梁伯綱、羅達夫、周文規、王仲行、王虞卿、曾汝忱、薛子修、沉靜夫、翁仁夫、王汝中會飲於王伯豐宅,汝中之論若此,隆甚喜之,因附記於此,不知如何?

四勿不可容易看。謂非禮聲色,士人稍知義理者能之,何待顏子,則太容易了也。此義在孔門最精,聖人以告顏子,不以告門弟仲弓諸人,何也?此於幾上用功,先天之學也,曰:「顏氏之子,其庶幾乎!」非禮勿視、聽、言、動,何分內外?感應疾於影響,若非禮之感,不知不覺,視聽已過,如疾風迅雷之過耳,豈能安排得?惟此心常存,則感應幾微,自能明決矣。

羅達夫謂:「慈湖雲:『血氣有強弱,人心無強弱;思慮有斷續,人心無斷續。』此說如何?」曾汝忱雲:「血氣有強弱二句固是,至於思慮有斷續、人心無斷續二句,吾不能無疑。且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安得分心與思慮為二而更容其有斷續也?」周文規雲:「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然則思慮豈可有也?故凡人思慮則有斷續,至於心則元無此,一天理之自然而已。」梁伯綱雲:「既以思慮為不是則當斷去,又安可使之續也?」王汝中雲:「天下何思何慮,陽明先生謂:『所思所慮隻是個天理,更別無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蓋人心良知出於自然天理,隻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故殊塗同歸,一致百慮,無非此個,更無安排,更無勉強,何待自私用智?正如日往月來、寒往暑來,亦是自然往來,不容思慮,所謂『心之官則思』,亦隻是要複他本來自然之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有私意安排思慮,即憧憧矣,有憧憧則有起滅、有斷續,殊不知人心元來卻不如此。」此說覺頗盡,不知以為如何?

看書須看前後四傍,通融貫串乃可,不可隻從一路去,便恐有難通者,又當證以吾心之同然者乃為的當。如易所謂「天下何思何慮」,乃言心之本體也;孟子「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與書「思曰睿,睿作聖」,大學「安而後能慮」,乃言心之應用也。本體者,其寂然者也;應用者,乃其感通者也。寂有感,感有寂,安得就其一路而遂各執以為言,豈通論耶?心如明鏡,鏡之明定如心之體,何思何慮也;鏡之光能照,物來而照之,如心之用,物感而應,其思慮生,所謂「思則得之」、「思而睿作聖」、「安而能慮」也。當其未照時,能照之光自在,靜中動也;當其照時,而其本體自如,動中靜也。心豈可以強弱、斷續言耶?

隆問陽明先生曰:「神仙之理恐須有之,但謂之不死則不可。想如程子修養引年者,則理或然耳。」先生曰:「固然。然謂之神仙須不死,死則非神仙矣。」隆聞此語時,先生年已三十九矣,不知後來定論如何?文公先生又謂:「神仙非是不死,然歲久亦自解融了。如前代所謂神仙,至後漸漸皆不見,此非融了而何?」隆竊意太虛中氣如大洋海水,人於其中稟受此氣,如取水於海,或以瓢、或以盂、或以缶,大小不同,各隨其分量領受得去。若瓢不破,水不泄,則必無竭盡之理,若瓢破水泄,則其勢自盡。然或瓢不破、水不竭,而值人傾跌,以至瓢破水竭者,則又似自有命也。列子所謂「張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非命之說與!神仙之理恐須如是。然其存與不存,則又似有司之者,而屈子乃欲後天不老凋三光,有是理與?不知以為如何?

神仙死與不死、歲久融與不融、養內食外說,皆不可知。惟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之言,「死而不亡」之說,為可信耳。

吳伯詩問陽明先生:「尋常見美色,未有不生愛戀者,今欲去此念未得,如何?」先生曰:「此不難,但未曾與著實思量其究竟耳。且如見美色婦人,心生愛戀時,便與思曰:『此人今日少年時雖如此美,將來不免老了,既老則齒脫發白麵皺,人見齒脫發白麵皺老嫗,可生愛戀否?』又為思曰:『此人不但如此而已,既老則不免死,死則骨肉臭腐蟲出,又久則蕩為灰土,但有白骨枯髏而已,人見臭腐枯骨,可複生愛戀否?』如此思之,久久見得,則自然有解脫處,不患其生愛戀矣。」此意如何?

惟有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是了心處。夫惟不見其人,必有見者也;不獲其身,必有獲者也。萬變皆在人,其實無一事,都不費許多思量。「憧憧往來,朋從爾思」,顏子知幾,知幾其神乎!何用爾勞勞攘攘?陽明先生寓辰州龍興寺時,主僧有某者方學禪定,問先生。先生曰:「禪家有雜、昏、惺、性四字,汝知之乎?」僧未對,先生曰:「初學禪時,百念紛然雜興,雖十年塵土之事,一時皆入心內,此之謂雜。思慮既多,莫或主宰,則一向昏了,此之謂昏。昏憒既久,稍稍漸知其非,與一一磨去,此之謂惺。塵念既去,則自然裏麵生出光明,始複元性,此之謂性。」僧拜謝去。此說如何?

學者隻是兩端,非雜昏則惺性。然而聖人與釋氏說性不同,聖人言性乃心之生理,故性之為字,從心從生;釋氏言性,即指此心靈明處便是,更不知天理與心生者也。所謂心之生理者,如未發則有物躍如活潑而謂之中,及發則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生,與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皆是也。釋氏以此生理反謂為障,是以滅絕倫理,去聖人之道遠矣。陽明之說,惜乎當時隻說裏麵生出光明,始複元性,未曾與之明辯所謂光明者何所謂,性者何物耳!光明者即可謂性乎?否也。

人身之氣與天地相為流通,自消自息,自行自止,如一條江水直下一般,更無他說。其或為寒暑喜怒所傷,政如江水為沙土所壅,或致溢出為患。醫藥之說是去其壅耳,修養之說是堅其防耳;要之端本清源,則亦惟在養心耳。故許魯齋雲:「萬般補養皆虛偽,惟有操心是要規。」今乃欲於無疾時為導引辟穀,及百般修補之業,是無病而服藥也,寧不逆水之性乎?天地之化,任其自消自息、自伸自屈,便是長生,若複少加私意助長,即非天地自[然]之道,雖謂之死,亦可也。隆嚐作詩呈江郎先生雲:「自然消息是長生,放下隨他丹自成,若向我身拈起看,等閑墜落野狐精。」此說是否?

是如此看。勿忘勿助,與天地自然通流,稍著安排,即與天地不相似矣。

戊子歲,隆奉母夫人喪歸,舟過南京上新河,風雪中,蒙師枉吊。坐頃,隆問:「尋常外事,此心殊覺容易放下,獨於此生一念不能釋然,往往覺得貪生惡死意思在,何也?」師曰:「此隻就自家軀殼上起念故爾,若就天地萬物上起念,則知天地之化,自生自死,自起自滅,於我了無幹涉,何憂何慮而貪生惡死?此等去處看破,則憂慮自然無矣。」隆於此念極去不得,每思邵子元會運世至人消物盡之說,不覺中夜拍床起坐,家人以為狂。聞師此說,纔覺去得一二分,然尚未能盡除。如何?隻是如此,更無別事。朝聞夕死而可,隻是聞此而已。體認愈深,愈見得精切,此是學者大頭腦處,雖終身學之,亦不過此。以上十五條門人王世隆問

體認天理之功,調停之於勿忘勿助之間。鸑於未感應時求之,頗若有見;至於一與事遇,茫然無複如是節度。返而調習之,又不免於強製有意之障,且於所應或照顧不及。豈應處即是心,應之以無所為而為之心,即是此節度歟?

已應未應皆要勿忘勿助,則天理自見,忘助則天理滅矣。應處固是心,未應處亦是心;未應已應,元無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