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悶葫蘆
村主任閔福祿,原先是山下自然村的村委會負責人,四村合並後,鄉裏搞平衡,每個村出一個,擔進入村兩委,他被指定為盧山塢村“看守內閣”的村主任。
山下自然村位於盧家自然村的對麵溪灘邊,坐東朝西,屋後是岩石奇峭的烏峰山,前麵是流水湯湯的烏溪灘,屋前屋後,除了有點小菜園外,可種麥子稻穀的田畝一鬥都沒有,烏峰嶺後的山上梯田或者溪對麵盧家村前麵少許平田,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祖產。在山腳下,前溪後山相夾的那麼一溜子刀背子地上,擺擺三四十戶人家的房子就已經夠嗆!
冬天凍死,夏天曬死,自古以來四鄰八鄉就流傳著這樣的諺語:“頭世做人惡,出世山下腳”。村裏嫁出去的都是有模有樣的好姑娘,可娶進來的不是聾子就是瞎子瘸子,沒人要的貨。二十年前,這一倒黴的婚配現實,殘酷地擺在了閔福祿這個年輕小夥子麵前。
那年六月天,閔福祿剛剛挑著一擔柴禾從烏峰上下來,到了家門口時,聽見有人呼救:“落水了,救命啊——”他撂下柴擔,跑到溪邊,一個猛子紮進去,鑽到水底,將落水者頂出了水麵,頂到了岸邊。這時,他才看清落水者竟然是自己暗戀著的姚招娣。姚招娣是村裏開木材廠老板的女兒,她看到溪裏白漲,知道溪的上遊下暴雨,便跑到到溪灘邊,幫父親搬木頭,一腳踩空,滾落到門前的豬頭潭裏,啊嗚啊嗚,在水裏撲騰掙紮。悶葫蘆將她拖到岸邊溪灘上,見她兩眼緊閉,口吐白沫,嘴唇漆紫,麵如死灰,便趕緊將她上半身趴在一塊大石頭上,讓她的腹部擱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抱著她的腰部,一手使勁地拍打她的後背,不一會兒,她的嘴裏哇哇地吐出了幾大口嗆進去的溪水,而後將她翻轉過來,平放在地下的石子路上,嘴對嘴地做了十幾分鍾人工呼吸,終於將她從死神那裏救了回來。閔福祿直起身來,看看四周圍著的一大幫村裏人,又看看躺在地下的姚招娣,抹抹自己的嘴唇,他臉紅了。而姚招娣睜開眼睛時,雖然意識是模糊的,腸胃是惡心的,但她看到了一個朦朦朧朧的臉龐,是他麼?是那個曾經在她夢裏出現過的意悶葫蘆麼?幾天後,當她知道那天救她的的的確確就是悶葫蘆,而且知道了是他嘴對嘴地一口一口地將她從鬼門關吸回來時,她想自己此生非他不嫁了。原來,這個姚家的獨生女也在悄悄地暗戀著閔福祿。
但是,當閔福祿的父親托媒人上門提親時,姚老板就是不鬆口,說:“什麼都好,就是他家也在自己村裏不好!要是在對麵的盧家村,我沒話好說。”女兒說:“沒有他,我就沒命了,我這條命是他撿回來了。”父親說:“你這條命還是我生下來的!聽他的還是聽我的?”就在這當口,對門盧家村的司文智父親托媒人大腳婆上門來了,姚老板為斷了閔福祿的念頭,不費大腳婆多大口舌,就同意了這門親事,而且提出盡早過門,免得夜長夢多,半年後,姚招娣坐上了對門盧家村裏抬來的大紅花轎,成了別人家的新娘。
出娘門的前一晚,姚招娣坐進紅木桶,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夜深人靜,一陣微風拂過,烏峰山上的樹葉沙沙沙,烏溪灘裏的流水嘩啦啦,姚招娣從後門出去,悄悄地來到了閔福祿家的後窗邊,敲了敲窗門:“葫蘆,你開開後門。”
窗門開了條縫,窗內的問道:“幹嘛?”
窗外的說:“我要……我要……過了今天,我就是別人的人了……”
窗內的知道了她的意思,臉發燙,心發跳,悶了好一會兒,最後長長地舒了一口大氣,大咳一聲,低聲而決絕地說:“不可。”
窗外的說:“你……我……”
窗門被關上了,窗內的將一句話關在外頭:“我愛你,我就希望你好,我不能害了你,你趕緊回家去睡覺,明天寅時要出娘門的。”
窗外的將一句話從窗縫裏送了進來:“我還睡得著嗎……”轉身踉踉蹌蹌離開了。
窗內的悶葫蘆並沒有離開窗戶,而是背靠著窗戶,慢慢地滑落到地下,蹲在牆角落裏,暗自流淚,足足過了個把鍾頭,才站了起來,抹抹淚眼,回到床上去。他暗暗地下決心,我一定要搬離這個鬼地方,將新房子造到對門去。
兩年後,山下村第一幢新房子在盧家村門前的橋頭立了起來。閔福祿的這一跨溪行動,敲開了山下人的腦洞。不要窩在這塊刀背子地上了,你看人家悶葫蘆,並不悶啊,腦子多開竅,竟然將房子起到了盧家村的門麵前去!於是,山下村的生活開啟了全新的溪西時代。之後的一二十年間,山下村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對岸的平田裏,建了新房。從外觀上看,山下村和盧家村早已是合二為一了。而刀背子地上那些幢老房子則被山上村的人租了去居住,等於說,山下村搬到了盧家村,山上村又搬到山下村,各有各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