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家園漸遠
敏從巴黎來信,她第二次做了母親。 敏在信中陳述句用得十分的冷靜,絲毫沒有中國人對紅白喜事中生兒子這一點的喜悅和自豪,也看不出她的幸福感。或許,初為人母的那種極大的歡樂、成就感她早已體驗過,創造生命的激情便化作了一種成熟的平靜、默默的承受力。
在我看來她擁有一個黑眼睛男孩和一個藍眼睛男孩,該是多麼幸福!
敏在信上卻總是抱怨,孩子從一開始,就讓她吃盡了苦頭,因為年齡大了懷孕,經常覺得累極了;透不過氣、胸悶、腹脹、浮腫、高血壓綜合征外加上是早期有流產跡象,保胎到快七個月時,子宮口已開,不得已大夫為她做了縫合術,她隻能臥床休息。似乎,她那時全部的時間就是在等待,等待腹中嬰兒的襲擊。曆盡艱辛生下了他,現在他占有了她全部的時間。“我為他犧牲了自己,他奪走了我的一切:工作、娛樂、休息……當然他也為我帶來了歡樂。我隻是盼他快快長大。”
按法國的社會福利規定,敏生孩子後可以拿到不少的錢。可以領到失業金;分娩前後,醫療保險公司又給4個月的補助金:每月近六幹法郎:另外自懷孕5個月起,家庭補助部門每月給她近一千法郎,直到孩子3周歲為止。如果生3個孩子以上,就算是多子女家庭,可以享受住房補貼、家庭補貼、醫療保險費減免,特別是稅務減免等許多好處。就好像是政府在乞求婦女生孩子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少年時的女友在異國為社會作貢獻,心安理得地照顧藍眼睛的兒子,心裏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
我為她留在祖國的黑眼睛、黃皮膚兒子而感到一種不公平。孩子自出生後,母親就遠渡重洋,漂泊在異國他鄉。完全靠她兩位體質虛弱的老雙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供他上學。敏第一次做母親應該體驗的那份辛苦,那份無法推卸的責任,那份痛苦與幸福交融的感受,自然沒那麼強烈、真實。無形中,也剝奪了兒子應得到的那份全身心投入的母愛。
敏做的抉擇,總讓我想不通。她和馮從熱戀、結婚到離婚,很像無聲片,在配上她的話“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巴黎!”做畫外音,讓人有深深的刺痛和酸楚。
她寧可放棄循規蹈矩的生活以及在國內業務對口且體麵的工作,也要到巴黎去享受貧窮和潦倒,享受表麵的洋媳婦的虛榮。她的天賦、聰慧,她的三國外語的語言能力,都是那麼讓我羨慕、欽佩的。在同學中,她以具有多方麵優勢與實力而遙遙領先,曾讓我著實望洋興歎了一陣。
我和她都有過肥馬輕裘的少年。回憶童年是那麼甜蜜而快樂。後來,我們彼此陌生了。我去了東北農村,又參軍,她卻幸運地留在始終繁華熱鬧的上海,可以不緊不慢、無精打采地學習外語。我們的陌生,不僅僅是歲月,還因為經曆,對我們這一代來說,經曆也是一種文化。
都市裏的人和植物都是無精打采的。於是就變著法兒要挪一挪。敏為了不再無精打采而振作起來,加入了闖家門、市門、省門、國門的移民大軍。那時,沒有人懷疑,幸福和幸運之星會不降臨到她的_頭上,比起那些幾句“洋涇浜”都跑調,傾家蕩產要出國的人們,敏精通法語、礦·。阿拉伯語、英語三國語言,顯得太浪費、太優越,太讓人生妒意了。
我承認,我曾對她酸酸地說過,你真是個語言天才。
第一次收到她從阿爾及爾的來信時,我對她能在世界各地“開始”旅行,適應得就像家裏一樣的輕鬆,簡直羨慕得生出了自卑。
而後的日子裏,敏的來信便是報告她的愛情和婚姻。她終日忙碌、折騰了這麼幾年,好像掉進了一個婚姻的沼澤地,掙紮著朝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摸索。怎麼也沒摸到一塊堅實的岸。她沒壘到任何文憑和可靠的工作做生活保障,在她來說這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憑借她的語言優勢、大學的底子和不低的智商。敏很清楚自己的弱點,她把這歸結為:“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玩。”她太放縱自己的人生在感官的快意裏了。
敏和馮從相識、同居、結婚到出國後的離婚分手,兩個人都是一欄的迷惘。他們都屬於十丈紅塵、萬般色相的“遊牧心態”。他倆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看上去對什麼都無精打采。如果說這是中國人的散淡的特點的話,那麼他們從一開始決定出國,就鑄成大錯。非要把自己逼迫到陌生的土地上的人們,沒有經受煉獄般的苦難的心理準備,何必要舍家撇業地上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