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剛剛到,聽說你已經搬了,飯也沒有來得及吃就趕來了。”

王珊是王琳的妹妹,姐妹倆相差整整十歲,性格完全不同,但感情很好。王珊從戲校畢業後,分配在市話劇團當演員,愈發助長了她的開放性: “哎呀,把我急煞了,這一家爛攤子,也不曉得你怎麼弄的。”

王琳笑著說: “你姐夫請假回來的,正好禮拜,還帶了一大幫農村中學生,力氣大得嚇人,根本沒有要我插手,搬完了就走,茶也沒有喝一口。”

王珊撲哧一笑: “姐夫倒好,占用人家無償勞動。”

吳圓抱了娟娟在一邊,看姐妹倆開心,他也開心煞了,不停地嘿嘿嘿嘿地笑。

王珊好像這時候才發現屋裏還有別人,直統統地問: “這是誰?”

王琳不習慣妹妹這種一點不拐彎的提問,又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妹妹肯定會直接去問吳圓,萬一不禮貌,對方又是個有毛病的人,惹毛了發起病來,嚇煞人的,趕緊說: “這是我的房東,吳圓。”一邊向吳圓介紹, “這是我妹妹,王珊。”

王珊看了吳圓一眼,大大方方地過去和他握手。吳圓嚇了一跳,縮退一步,嘴巴裏含糊不清,不曉得在講什麼。

王琳連忙對王珊做眼色,甩令子,王珊不明白,哈哈大笑:“你這個人,哈哈哈,你這個人,笑煞人了……” 吳圓一點不動氣,也跟著笑。 王琳才算鬆了一口氣。 王珊摸摸娟娟的麵頰,問吳圓: “這是你的女兒?” 吳圓又嚇了一跳,不講是,也不講不是。 娟娟說: “他是我叔爹,他是我叔爹……” 王珊問: “叔爹?叔爹是什麼?” 娟娟笑起來,用手指刮麵皮: “呀呀,你這個阿姨,難為情,叔爹也不曉得……”

王琳簡單地把吳家的關係告訴了妹妹。

“喔喲,”王珊重新盯了吳圓一眼, “做叔爹的人了,看上去倒蠻嫩相,奶油小生麼……”

“珊珊!”王琳大聲地製止妹妹胡鬧, “不要亂尋開心。”

吳圓倒當真了: “奶油小生?你說我奶油小生,不過我不喜歡奶油小生,我是硬派小生……”

王珊又笑: “哈哈哈,你這個人,笑煞人了,講話像小人一樣的……”

吳圓不好意思地說: “你也說我像小人,我姆媽一直叫我乖囡的……”

王珊終於發現了吳圓的毛病,不再笑,盯了阿姐看,好像說,你怎麼同這個人在屋裏講白相。

王琳不能講,又不能叫吳圓出去,吳圓自然是不會看訕色的,王琳、王珊看重他,同他握手,同他談話,他感激煞了,想方設法要表示自己對她們的好感。

“王老師——”吳圓剛剛開個頭,娟娟叫起來:“爸爸來了!”

果真,門外有一陣腳步聲,踏得很沉悶。

腳步到門口停了,但是沒有人敲門,屋裏人都以為來人在門邊聽壁腳。王珊跑過去, “砰”地拉開門,想衝人家一句。

想不到開門一看,吳克柔不在門口,卻爬在梯子上看火表,王珊一個“你”字已經出口,來不及收回,索性問:“你做什麼?”

吳克柔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說話,眼睛又重新回到火表上。

王珊討個沒趣,退進來。

吳圓說: “王、王、王……你不要理他,他就是這樣的,陰陽怪氣……”

吳克柔抄了火表下來,站在門口,眼睛冷冷地盯著王琳說:“火表是合用的,電費怎麼算,你說個辦法。”

王琳說: “隨便,隨便你們,你們用慣了,你看怎麼方便就怎麼辦。”

吳圓指責吳克柔: “你這個人,人家王老師,剛剛來,你就上門講這種事體……”

吳克柔麵孔上毫無表情,說: “阿叔,這種事體,不要你出麵,你用不著難為情的。”

吳圓還是不滿意。他看見吳克柔就有氣,也不想向王珊、王琳表示什麼了,抱了娟娟出去了。

吳克柔重新回過頭來同王琳交涉: “頂好你先講個辦法,我們再商量,省得別人說我們欺負房客。”

王琳笑笑: “不會的,不會的,一點點電費,怎麼說得上欺負,你們租房子給我,已經幫我大忙了。”

吳克柔仍舊冷冰冰地看王琳,對王珊不屑一顧: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們屋裏一共三間房間,裏廂那間一隔二,作兩間,總共算四間,電費劃作四份,你出四分之一,每個月十號收錢。”說完,也不等王琳表態,就走了。

王珊“哼”了一聲: “這個人,這家人家,怎麼全是稀裏古怪的人?”

王琳說: “我聽他們說,這個吳克柔,是精明煞的。”

“他做什麼事體的?是不是打算盤做會計的?”

“不大清爽,好像說是在園林裏做工人,也是插隊調上來的……”王琳看妹妹感興趣,就把吳克柔的遭遇和他們家的情況告訴了王珊。

王珊聽了,半天沒有做聲。王琳覺得奇怪,妹妹這張嘴,是閑不住幾分鍾的。看妹妹不做聲,王琳又說: “這個人,大家全把他看死了,我來了兩天,也覺得這不是一個忠厚之人。”

“為啥?”王珊眼皮向上一彈, “為啥,就因為他同鄉下女人離婚,因為他不許親戚住房子,因為他經濟上斤斤計較?”

王琳說: “還不夠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做一百件好事,抵不上一件壞事……”

“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我倒弄不清爽,你講,他做的事體,哪件是壞事?同鄉下女人離婚?離得好!他作出的犧牲太大了,吃的苦也太大了,現在輪到他也過過好日腳了,你們共產黨不是要叫老百姓過好日腳麼,為什麼別人能過,他就不能過?他要過好日腳自然要離婚,早離早好。現在不公平的事體太多了,人家明明是受害者,卻要受道德法庭審判,胡美英這種女人,反倒大家同情,不公平不公平!”

王琳被妹妹這麼一講,倒也想不出什麼話來駁她。

王珊一口氣往下說: “其實這個人是不容易的,又要做爺又要做娘,屋裏老的老,小的小,癡的癡,你們講他斤斤計較,我倒覺得他蠻實際的,我是頂恨那些虛偽的、假裏假氣的人,真是滿嘴仁義道德,滿肚皮男盜女娼。你們叫他不要計算鈔票,他屋裏這麼幾個人,靠什麼吃靠什麼穿,你們說他不應該討還借給親戚的房子,不應該同國家爭房子,這倒奇怪了,房子本來是他們的,為啥不能討還?要叫他做假先生啊?”

“珊珊!”王琳有點生氣,妹妹越講越豁邊, “你講話注意點……”

“我想什麼就講什麼,我頂恨你們這種人,肚皮裏想一套,嘴上講另一套,我不會的!這爿世界,我早看穿了……”

王琳非常擔心妹妹這張嘴巴,早晚怕要出事體的。其實她還不大了解自己妹妹。表麵上看王珊的心思一覽無餘,實際上並非如此。

王珊進市話劇團五年了,說功底,論資格論外形,她不比團裏任何一個女演員差,可是從來輪不到她上主角。主角的B角、c角也難得,隻有跑龍套的資格。團裏幾個頂大梁的角色,因為後台硬,牌子響,麵子大,在台上出洋相,團長也不敢把他們怎麼樣。話劇不景氣,劇團要活命,就不能那麼清高,要靠各種關係,這些演員是關鍵人物,團長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王珊剛進團時,火氣大,寫過人民來信,總歸一去不複返。這種信,是要被別人罵作誣告信的,演戲這種事體,沒有硬杠子比高低的,你講這個演員演得好,我可以把他貶得一錢不值,我講那個演員差,你可以把他捧到天上去。所以王珊的這種信,轉來轉去總歸轉到團裏,自行處理。團長看了信,一笑了之,也不尋王珊談話,也不給王珊穿小鞋。王珊是對的,可是對的不一定是行得通的。最近又發生了一件事,王珊更加惱火。有一個電影攝製組來蘇州拍片,到他們團來借一名女演員,導演一眼看中王珊,當場同團領導拍板借用半年。上銀幕..是舞台演員出名的最好機會,王珊春風得意。可是後來又換了人,替代她的演員有背景,未來的公公不光能給劇團好處,還答應給攝製組提供方便。王珊又一次被命運捉弄了。在平時,她的這些怨氣和苦惱總是在說說笑笑之中消除的,今天在阿姐這裏,發了這一通駭阿姐聽聞的議論,難怪阿姐要擔心了。

王珊見姐姐那緊張的樣子,撲哧笑了: “阿姐,你嚇什麼,我又不是憨大,什麼場合講什麼話,我心裏清爽……”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 “我可不想就這麼癟下去,我要起來的,我會起來的……”

王珊從姐姐屋裏出來,夜空一片漆黑,她推了自行車出門,在門邊黑暗裏,猛地看見一個人影,是吳克柔,冷冷地看著她,眼睛裏卻有一種不冷的東西。王珊不由打了個寒戰。 “謝謝你!” 在她出門的時候,聽見吳克柔很沉的聲音。 王珊不明白,回頭看時,吳克柔已經轉身走了。 王珊好像想到了什麼,一個人獨自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