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朝就去,馬上就跟你們去!”阿惠性急得不得了,她不再看姆媽的麵孔,進去拿了一雙紗手套出來,這種手套屋裏多得是,姆媽經常用來調碗換杯子的,全是阿哥廠裏發的。
鄉下人又笑起來,說: “你個小姑娘倒挺爽氣的,走吧,一淘去吧。”
阿惠跟銀龍他們到工地上,一看那種開拓的大氣派大場麵,心情開朗起來。幾個鄉下女人都蠻歡喜阿惠,叫她城裏妹妹。
阿惠在自己屋裏,在小天井裏,一向很沉悶的,不多講一句閑話,不多笑一聲,到了這裏,同這些鄉下人在一起,阿惠變得活絡了,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原來也是能說會道的。
這片拓寬工地,很明顯的分成兩個陣勢。東麵是農民工,人多勢眾,肩挑手扒,早出晚歸,西麵是城建公司的一部推土機,總共兩個人做生活,冷冷清清,上午太陽升得老高,晃蕩晃蕩來,推土機弄半天,開起來,轉兩圈,熄滅,吃煙休息,單位裏有人專程送汽水來,下午來,再轉兩圈,太陽掛得老高,歇夜了,拍拍屁股開路。這邊的農民工眼睛裏看得清爽,真是人比人氣煞人,做得五筋扛六筋,憋屎憋尿,不及人家推土機屁股頭冒一股煙。偏生開推土機的兩個工人,抽煙喝汽水,還特為跑到這邊來,不曉得是嫌那邊冷清,還是存心擺擺派頭,顯顯威風。一麵兩個人篤悠篤悠,一麵一群人汗流浹背,愈加顯出兩邊的不平等來。
阿惠做了不多辰光,就發現農民工憋了口氣,暗地裏同人家較勁。
開推土機的兩個工人,好像曉得這幫鄉下人的心思,有心成全他們,愈發地磨洋工,工作時間短,工作效率低,有辰光半天時間推土機隻打一個來回,其他辰光,舒舒服服往地上一躺,看鄉下人做煞。
可惜,鄉下人做煞,也做不過磨洋工磨煞的推土機。推土機一個來回,不曉得要抵鄉下人幾多肩胛幾多手。
阿惠來敲磚頭,不光農民工覺得新鮮,那兩個工人也稀奇,過來的次數更加多。阿惠雖然算不上怎麼好看,但是軋在皮膚黝黑,腰粗腿壯的鄉下女人當中,馬上顯出她的長處。
“喂,你這個小姑娘,哪裏來的?”
阿惠隻是笑。
“喂,問你呀,你不是鄉下人,對不對?你怎麼來做這種生活,做煞人的……”
阿惠笑著說: “我本來就是鄉下人麼,做慣的。”
“瞎說瞎說,看得出的……”
“真的,到底看得出的,你們城裏人,到底油水好,日頭曬得少,像熟透的水蜜桃,粉嫩粉嫩的,咬一口,水淋淋。不要講你們小姑娘,你們大男人也是這種腔調,奶油五香豆兮兮,一隻腰細得像女人……”農民工也來尋開心,引得阿惠哈哈笑。
有幾個鄉下人對兩個推土機手講阿惠的事體,那兩個人再看阿惠,眼睛裏就有點同情,阿惠避開眼睛,她不要別人可憐,她有力氣,做得動,自己可以養活自己。
“喂,過來幫我們做小工吧,跟鄉下人做不合算的,做死做活做幾個小錢?”
阿惠隻是笑,不理睬他們,以為他們同她開玩笑。農民工倒當真了,豎起耳朵聽他們講。
“真的,不騙你。你不要小看我們兩個人,頭頭叫我們包這段工程,哀求苦告的,什麼條件都肯答應的,你假使要來,我們就去講人手不夠,請個臨時工,工鈿不會虧你的,幫我們喊喊進車、倒車就可以了。”
阿惠盯了他們看,仍舊不相信。幾個鄉下婦女叫起來:“讓我去吧,讓我去吧,要幾個人?”
工人笑起來: “我們不要別人,就要這個小姑娘。”
“滾你們的蛋!”鄉下女人曉得上當,乘機罵幾句, “你們看她年紀輕長得好,想揩揩便宜貨?城裏妹妹,不要理他們!壞坯子!”
“喔喲喲,怎麼好罵人呢,”推土機手擠眉弄眼, “你怎麼曉得我們想揩便宜貨。”
“男人麼,全是這副腔調,個個一樣貨色,家花不如野花香麼,吃在碗裏望在鍋裏,饞得答答滴,不過麼,尋尋大娘子的開心還不算什麼,欺侮人家小姑娘,罪過的……”
“喔喲喲,天曉得,冤枉孽障。喂,你這個小姑娘不要聽她們瞎講,我們屋裏沒有家花的,我們全是童男子呢,花還沒有采過呢,哈哈哈哈……”
阿惠氣呼呼地瞪他們,那兩個人還笑不夠。
西邊工地上有人喊: “喂,小王,小錢,你們做什麼?”
兩個人停住笑,說: “頭頭來了。”
不等他們過去,那個頭頭跑過來,麵孔很嚴肅: “又白相了,你們自己看看,一天做多少一點生活,那邊一堆,昨天就剩不多了,今朝還沒有推掉,你們也真是,說說你們,嫌我噦唆,不說兩句麼,磨洋工磨得豁邊了……”
“哎呀,斷命推土機,又插蠟燭①了,發不動了,我們也急煞,修了半天修不好,像隻死烏龜,你叫我怎麼辦,推它?”
“真的假的?早上出來還蠻好的,一歇歇又壞了?這部推土機大價錢買的,好貨色,怎麼這樣不吃用?”
“老爺貨!老爺貨!不相信你自己去開開看,開得起來扣我們獎金,扣工資也是應該的。”
看上去這位領導不會開推土機,尷尬地笑笑: “壞了不能怪你們,不過你們應該抓緊修理好,生活總歸要做的……你看看人家農民工,這種幹勁兒,你們心裏虧不虧?”
“不虧的不虧的。”兩個推土機手油腔滑調, “你看看進度,他們做煞也做不過我們的,赤腳追也追不上的,不困覺做也做不贏的。”
“這樣比法不對的,人家肩挑手扒,你們是機械化,倘是再賣點力,進度就更加快了。”
“我們也賣力的,我們怎麼不賣力,剛剛坐下來歇歇,就碰到你來,唉唉……”一邊歎氣一邊懶洋洋地站起來,拍拍灰,慢慢吞吞走過去,假模假樣弄推土機。
鄉下人觸他們壁腳,對他們的頭頭說: “騙你的,他們騙你的,推土機不壞,剛剛還開得轟轟響。”
頭頭笑: “全這樣的,全這樣的,現在小青年全這樣。所以事體做不起來,弄不成功的,全給他們浪掉的。”一邊說,一邊也走了。
①插蠟燭:出意外, “拋錨”之意。
阿惠心想,這種領導,眼睛半開半閉,自己分內的事也不好好管,事體做不成功,不能全怪下頭,他這樣的領導,第一個有責任。
中午,阿惠回家吃飯,屋裏人正在商量搭棚的事體。桂珍特別起勁,堅決主張搭。
桂珍上次吵了架,跑回娘家。開始幾天張師母還硬得過去,三天一過,不行了,女兒離不開娘,阿惠領得再好,卻沒有奶喂她,小丫頭怪得很,吃不慣其他東西,寧可餓肚皮,張師母肉痛孫女,也不放心媳婦,心裏想叫衛國去接,又怕衛民惹氣,左右為難,後來還是衛民明白老娘的心思,催阿哥去丈母娘家接阿嫂回來。
桂珍回來的辰光,有點尷尬,也有點難為情,又有點驕傲,到底拚到男人去接,拚到婆家認輸,麵子掙回來了。在娘家想女兒想出幾泡眼淚,流得值得的。
桂珍回來,全家小心翼翼,衛民盡量在外頭多耽擱,回來隻是吃三頓困、一覺。張師母也少噦唆。桂珍自覺沒趣,也軟下來,主動幫衛民打一件絨線衫,算是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