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相遇真的是靠緣分。倘若多年前我遵從了母親的意願,在高考誌願表上填了外語係,那麼今生今世,注定我與格格無法相遇,那麼現在談的這些關於格格的故事又與我有什麼相關呢?
我就讀的是一所省級重點中學,進了這所中學就意味著進了高校的保險箱。每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升學率讓家長們高枕無憂。我們除了埋頭讀書以外,考慮最多的就是填報的學校和所學的專業。
父親、母親和兩個已從大學畢業的姐姐自始至終地鼓勵我學外語。從初一剛學ABC起,她們就反複在身邊叮嚀:一定要把外語搞好啊,外語能派上大用場!
可是至今我也沒碰到什麼大的用場,除了職稱考試裏簡單的閱讀理解,外語好的人能輕鬆過關,能看懂電腦裏簡單的對話,我看不到外語對於我的大用場,不就是一門語言嘛!
現在我這麼認為,那時也是這麼認為。那時改革開放已經十年,學外語成了最時髦的事兒,最時尚最上進的青年都在拚命學外語,那時公園裏有英語角,電視上有Followme,神州大地處處以熟練的外語為榮,那是個外語人才匱乏的年代。
格格就因為外語的出色而讓我在同年級眾多的文科生中記住了她。
我們學校,學習好的學生很多。在我們看來,學習好不算什麼,更多的是靠刻苦,而外語優秀的學生無疑靠著天賦,流利的外語從他們自信的口中吐出,往往帶著一種讓我們羨慕的最具時代特色的優越氣質。
格格走在校園裏,常有理科生和低年級的學生指指點點,瞧,那就是宋玉紅,將外語老師說倒了的宋玉紅。
格格的大名叫宋玉紅,這個名字很土,與格格優越的氣質不相配,我們私下裏都叫著她的小名格格。
學校文藝彙演的時候,格格為我們唱一些我們從未聽過然而旋律優美直入心扉的英文歌曲,它深深地打動著台下的我們。要知道,那時港台的流行歌曲剛剛登上大陸。那些意境豐富的詞曲個性鮮明的歌手,比如齊秦、蘇芮的磁帶要經過數十次的轉錄複製才會傳到我們手中,往往都是嘶啞模糊的聲音,就是這,也會讓我們激動不已,如醉如癡。
後來,我們文科班有人說,格格為什麼外語這麼好,因為她是一個混血兒,她的外祖母是個外國人。當時我們並沒有考慮到並非外國的哪一個都說英語,那時,外語的代名詞就是英語,俄語已在我們父母的時代盛行而成為過去,日語由於小日本的關係讓我們鄙薄,我們不知除了英語之外還能學哪些語種。
格格在這樣優越的環境裏,氣質越發成熟,出落成一個很惹人注目的姑娘。她不是那種很漂亮的濃眉大眼櫻桃小口的類型,她的眼睛是細長的,眉毛是高挑的,皮膚是白皙的,身材是頎長的,配上一張瓜子臉,簡直是恰到好處。現在想想,高中時候的格格其實很像現在正在走紅的港台女星吳倩蓮。
格格的外語出色得無人能敵,而曆史、政治卻糟糕得很,她一直對這兩門課不感興趣也不開竅,因此最後填報誌願的時候隻填上了首都北京的一所普通高校。
我現在是多麼慶幸自己沒報那所大學的外語係,那樣我一定會被格格優秀的筆試、口試成績擠下來,那樣我就不會在那所大學就讀,我很可能會到了第二誌願———西北鄰省的一所大學,那我現在所生活寄居的城市會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我的孩子將會在發音中帶著濃重的鼻音。
關鍵是我一直不把外語當回事。我說,外語不就是一門語言嘛,人家的語言。死命地學外語在我看來很有些崇洋媚外的味道。那時,我拚命地讀小說,中國的小說,我甚至很偏激地認為中國文字是世界上最優美內涵最複雜最絕妙的,我認為至少有十幾個中國的作家該獲那個總也獲不上的諾貝爾文學獎。
最後,父母親和姐姐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說隨你便吧。
我的學習平平,不敢填太有名氣的學校。我喜歡北京,我填上了偉大首都一所普通院校的中文係,我被錄取了。
新生入校後,各省的學生大都舉辦一個叫做“老鄉會”的正式聯歡。我們新生坐在教室裏圍成了一圈的課桌旁,吃著男老鄉遞過來的剝好的橘子,應付著他們熱情的詢問。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前一亮,我相信所有男老鄉的眼前也隨著一亮,一個氣質卓越,身材高挑的女生走進了我們的視野。
我連忙站起身,激動得甚至有些結巴地叫出來,宋———宋玉紅。
就這樣,我們又在遠離家鄉的另一個城市的一個角落重新碰到了一起。格格以前其實並不認識我,比起她的名氣,我在學校屬於那一大堆沒有絲毫特點的女學生。
見麵使我們很激動,我改變了以前對於格格高傲的印象,她是多麼爽直健談的女孩呀!
我們的相遇很大程度上打消了我們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初來乍到一個陌生城市的孤獨。我們的宿舍隻隔著幾道門,我們在一起打飯、上晚自習,坐在草坪上的石桌旁一邊慢悠悠地一勺勺往嘴裏送著飯,一邊談論著過去的同學和老師以及現在各自班裏的情況。陽光透過梧桐樹寬大的葉子斑駁地落在我們的身上,兩個長發披肩的女大學生看著還算新鮮的校園來來往往的人們,使得就餐的氣氛充滿了浪漫典雅的情調。
就在這些正午的太陽底下,我零零星星地知道了格格的家庭情況。
格格的血緣裏沒有一絲外國的細胞,大家的傳說緣於她外祖父後來娶的那個洋女人。那是外祖父早年留學英國時遇上的愛情,為此他遠離了家鄉,遠離了為他生過一雙兒女的鄉下妻子。外祖父和這個洋女人一起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後來想到再回鄉下認領兒女時,已進了城的兒子女兒卻不願再認這個父親。這個女兒就是格格的母親。
如今,格格坐在陽光底下,淡然地說著這些,像說著別人的故事。最後她總要強調地補上一句:反正我將來一定要出國。
我也認為像格格這樣外語出眾的女孩不出國太可惜。那個時候,出國與學外語一樣成了最熱門的話題,凡有些海外關係的人都希望能出國深造,還有些女孩幹脆就憑著臉蛋嫁給國外那些禿了頂的並不富有的老頭兒,很有一部分老外在這之中占了大便宜。外語係的學生無一不是奔著出國這個遠大目標。
格格這個願望由來已久。改革開放給我們帶來生活經濟上的實惠的同時,也通過五花八門的傳播渠道豐富了人們的想象力,撩動了人們對於陌生的國度自由的幻想。格格零星地有關外國的印象已與十幾年前不大一樣,它們不再是資本家對工人的壓榨、乞丐凍死街頭,而是綠樹環繞的別墅、悠閑的度假、私人的跑車、浪漫溫馨的平安夜以及隨處可見的一見鍾情。最讓中學時的格格感到實際能派上用場的就是老外的穿著。
對於穿著,格格是個很挑剔的女孩。她初中三年級起,就開始自己上街買衣服,往往是跑遍了全市的國營大小商場,都沒一件能引起格格的興趣。在我的家鄉,那時私人的服裝店很少很少,格格隻能憑著電視、雜誌裏鍾情的老外衣著的印象,用買來的布料費力地告訴裁縫她需要的款式,然而做出來的東西總是四不像。每每格格拿著這些不成樣子的衣裙暗暗發誓,說什麼也要生活在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