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裏麵。
男人的臉色是蒼白的,比平日裏堅玉般幾近透明的顏色,還要白上幾分。漆黑的頭發蜿蜒在枕上,附著在他的眉梢眼角,披散著,流瀉著,猶如蔓生的水草。
麵龐清臒了許多,顴骨仿佛微微顯現出來,卻並未有損他的顏容,隻是在那往日裏疏離孤鐫的氣息中,略摻上一絲薄薄的虛弱之感。
他身著純白色的裏衣,微鬆的襟口處,可以隱約看到密密纏繞在胸`前的白錦,這樣的錦帶裹滿了他的全身,從頸部以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西門吹雪立在床頭,靜靜看著男人沉睡的麵容。
那日他被帶回城主府,大紅的喜服層層除下,最裏麵的貼身褻衣已與幹涸的血跡粘結在一起,即使再怎麼小心翼翼,等到完全脫掉之後,一些已稍稍愈合的傷口還是被重新撕開。整個包紮清理的過程應是極痛的,痛到即使男人險入了昏迷當中,也感覺得到。但他似乎連發出聲音呻[yín]出來的力氣都沒有,隻下意識皺緊了眉,將眉峰深深疊成撫也撫不平的‘川’字。
男人沉靜地躺在床上。唇色淺白,漆黑的發間神宇端平,垂合著的眼睫上有流光漫漫,在麵頰上投下兩道淡淡的陰影。斑駁的日光從窗外透進室內,照映在他蒼色的臉上,雪白的衣上,黢黑的發上,純黑與絕白的交映之間,隻覺峻昳得攝魂奪魄,白的衣,黑的發,比冬日裏的白梅竟還要皎潔上幾分,猶如一樹在夜幕中盛開著的雪色梨花。
西門吹雪忽然便有了錯覺,隻覺得在這一瞬間,仿佛連他鋪開的發中,都帶上了一縷清冷的香氣……
他站在床頭沉默地看著,看著男人比平時瘦削許多的身體,看著他的肩胛骨在白色的裏衣上浮凸出一個八字,看著他薄薄的眼簾蓋住一雙深褐色的狹長眸子……
於是在這麼一刹那,西門吹雪竟是感激上天的,無論如何,他畢竟,還能夠再見到這個男人,畢竟還能夠,再見到他……
那人細微的呼吸清清楚楚響在耳中,虛弱而仍沉穩的心跳響在耳中,聲音明明這樣幾不可察,卻仿佛擂在他的腦海裏,擂在他的胸膛間。
他慢慢伸出手去。白色的布巾包住虎口,幾日來連續以鐵劍鑿擊厚重的石層,他的手掌磨出了繭,然後繭也被磨掉,表皮也被磨開,虎口震裂,腕臂腫脹。這樣一隻握劍的手,這樣一隻一旦拿起劍便是天下間最可怕的手,卻可以為一個人,充任最粗笨繁重的工作,隻為刨掘出一條連通黑暗與光明的通道,把隔絕在生死之間的界限,狠狠擊碎。
他的手慢慢慢慢地靠近他,沉默地靠近他,卻在離那峻挺的眉間隻有幾寸的時候停住,然後,緩緩地收回。
手臂重新垂下,不經意觸到了腰間的長劍。冰冷的劍鞘上明明沒有任何溫度,寒寒涼涼,西門吹雪卻能覺得到從指尖上傳來的熱,這熱一直蔓延到胸口,於是胸膛裏,就有冰冷的火在燃燒沸騰。
然而,他終究隻是頓了頓,便轉過了身。
留住他腳步的,是塌上傳來的細微響動。
西門吹雪邁出去的腳,就這麼,停下。
望過去,是陽光落在雪白床帳內的淡淡澤芒,還有,鋪成一灘的黑發。
男人的眼睛睜開,那雙像綴著大片星辰一樣的,明寒的眼睛,氤氳著深褐色的水澤,就那麼疏疏落落地,望進他的眸底。
鴉羽般的黑發湮沒在白衣散亂中,淡薄的光線下,蒼玉色的麵容覆著一層淺淺的金芒,而那寒星一樣的眼,卻比陽光還要耀目。夢一般繚繞著燃香青煙的室中,他有種懾人心魄的力量,高疏蕭潔,皎冽如玉,白衣黑發,宛若仙尊。
風吹進半闔著的紗窗,帶了絲縷的海棠氣息,在屋內慢慢彌散開來。
男人看著他,然後似乎想要從塌上起身,卻在右手撐住床沿,脊背稍稍離開錦褥些許時,便略皺了眉,喉中沉沉低哼了一聲。
葉孤城隻覺全身都傳來一陣陣隱隱的疼,淩厲而破碎,從頸部以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費力地想要坐起,隻是這樣一個動作,就有薄薄的汗泌出,凝在他玉色的額角。
清冽的冷梅氣息攏了上來。一隻手臂自他的後頸伸過,扶著他未曾受傷的左肩,用恰到好處的力道,穩穩讓他坐起身來。
他靠在床頭,每呼吸一下,都會牽扯到胸膛和腹部的傷口。傷處很深,很疼,但他隻是靜默地微微喘熄了片刻,便抬了眼,朝著扶他起身的男子,略略淡笑一下。
幾縷漆黑的發絲交錯在葉孤城的臉側,這樣的一個笑容,狹長而些須上揚的眼角,就這麼印在西門吹雪眸中,於是原本冷寒的眼底,終於緩緩有了溫度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