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掖庭,這裏是罪人之後、因刑被囚的女人們蹉跎餘生的地方。她們的世界無生無死,唯一的點綴隻有一格格的木籠和無邊無盡的暗魅長空。

「妳可知那坐在皇位上下令血洗上官家的逆賊?那驅逐我們來到此地的狠毒妖女?」

灰沉沉的室內,女孩對著婦人溫馴地點頭,沉靜的眸子是與儀態相合的恭謙,然眼底深處起伏著火苗似的光。

「因祖父的犧牲而成就了她,再由父親的鮮血鑄造出這個時代。武曌──」婉約輕和的嗓子,仍充滿明顯稚嫩的音調。「讓日月當空的女子。」

「去吧,想盡辦法飛奔到她身邊,離開這個隻會誕生更多不幸的掖庭。妳不是罪人而該是站在至高頂端的後人,妳該分享那踩著我們上官家屍首才得以綻放的榮光,就用妳的智慧去伺奉我最恨的女人吧。」

「母親,婉兒早有打算。卑微出身使武曌樂於重用寒門,隻要稍等一段日子再不然,婉兒也有太子欲助我脫身的承諾。」

後代世人或許會這麼說她們。

□無道的女帝,墮落無恥的昭容。

當武則天突然出現時,李治嚇得魂不附體,把廢後的詔書全推到上官儀頭上。忠膽為君的西台侍郎逾舉宰相之權而在刀下慷慨就義,惟尚且不足使上官家逃過一劫,其子廷芝被斬首之後,妻子鄭氏與強褓中的上官婉兒便被逐入掖庭,成了後宮女人裏身份最為低賤的宮奴。

武則天登基後,上官婉兒隨即被封為昭容,補足雖無官職卻實掌禦命詔書、涉議政事的身份。這嬪妃之位在女帝時期似乎也隻是徒具虛名,然而,武則天對她的寵幸疼愛並不亞於曆代男性皇帝對妃子們的言聽計從。那年輕貌美且才華出眾的上官昭容,人前是輔佐女中英主、把持朝政的權力掠奪者,人後是舉世最偉大的女人身側悅耳的政策獻計者。

她巧立名目逼人下獄,她廣興文風尊崇詩賦,她為武則天殺了一個又一個的政敵,未料自己的生命也直接助李隆基奠基開元治世;她先是因抗旨不遵而步上其父後塵,卻又在險被斬首之際蒙獲天恩,最後僅以臉上醜陋疤痕便消弭武則天的滿腔盛怒,讓一代女帝如此恨她的絕頂聰明又舍不得毀滅她的激情氣概。

她在□關係中的放蕩使所有人唏噓不已,大歎曾經的冰清玉潔終是染上比掖庭更深的汙穢;她的謀略城府或許更讓曆史學者驚心,沒有了她,那怡然高坐的女皇斷然不會親手毒殺自己的兒子、毫無猶豫地廢了一朝的太子。武則天的存在左右著光輝的唐朝和女人專權的時代,上官婉兒的出現則動蕩李武氏族與那不為人道的後宮繁華──她的新生從踏出掖庭開始,她的鼎盛燦爛與武則天相係相纏,她的鮮血和死亡全都揮灑在這個富麗堂皇的萬重城牆之內──她從最卑賤的身份爬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後代世人或歌頌或鄙夷著武則天的事跡之時,他們也會這麼說她。

上官婉兒,一個甘心浮沈於政治權力中心、才情橫溢而光華萬丈的女人。

一個對滅門仇人付出全部忠誠與年輕歲月的叛徒,忠良氏族中不可原諒的逆女。

那些人卻絕對不知道,理應是武則天有名無實的嬪妃昭容,她亦曾夜夜入了帝王的帳逢。

她亦曾輕解羅衫,與染滿親族血漬的仇人共赴雲雨。

打從最初,她對武則天的崇拜便蓋過血海深仇。

十四歲那年在朝堂之上的皇後娘娘是如此光彩動人,卓然天成的氣勢遮蔽了連麵容也易忘不清的懦弱皇帝,她在宴會決定由上官婉兒來賦詩添興,而當那名銳不可擋的女性獲得掖庭少女一首改變命運的詩歌後,她回贈對方的便是一個足以泯滅任何仇恨的微笑,以及此後二十多年書擬詔命的責任。

祖父與父親?他們是誰?不過是一張張模糊陌生的臉。

上官婉兒比那些人在還要年幼之時就學會了,不該阻擋在政治洪流必行的大道上。

若要說對上官儀和廷芝有什麼私人情懷。

感謝他們的鮮血造就了一名號令天下、至極巔峰的女人。

第一章

秋末近冬,長安城已是一片霜露,剛忙完每日粗活的上官婉兒站在狹小蕭瑟的掖庭內,不斷地將熱氣吹往紅腫幹裂的雙手。她的臉頰被寒冷染上俏麗的瑰紅,南方人特有、天生細嫩的肌膚顯然永無法習慣這樣幹燥的天氣,細瘦纖柔的肩膀與手臂一起往內縮了縮,倔強地想要單靠自己的力量攢取應有的熱度。

「葉下洞庭秋」

習慣性地眺望長空那頭的遼闊,讓她短暫遺忘正處於難堪木籠內的現實。黑澤卷曲的睫毛因思索而眨了眨,反襯出水潤靈秀的瞳仁,隻要不去探究眼底不符年齡的深沉,光從外表來看,上官婉兒那楚楚動人的姿容,亦散發出十四歲少女難以得見的豔色。在智慧根植的同時,禸體的成長也不惶多讓,隻需一眼便能明白,為何當今太子會對卑微的罪人之女念念不忘,不計他人眼光一有空便跑來掖庭噓寒問暖──這名將於未來權傾天下的昭容,自有一股懾人心魄的美。

不用巧笑倩兮地大獻殷勤,與才華相輔相成的高貴已能讓她並駕齊驅於任何官宦千金。無論行事作風與先祖如何的大相徑庭,那清高氣節的血還是熱切地留了下來,被埋在上官婉兒對某種事物的熱烈憧憬和不滅的追求裏。隻是,先祖遺風與財富權勢,甚至生命,這些薄弱不值一提的東西皆能輕易被其它人奪走,唯有才學知識是僅屬於自己的利器,隻有她才能決定要奉獻給何人──成為不惜弄得自身血跡斑斑、玷黑汙垢也要為其斬斷一切阻礙的王者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