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動靜。武皇於是柔柔一笑,上官婉兒因此籲了一口氣,難以抵抗地走向她的天子身側。
「妳便專心做妳該做的事。」武則天牽起她的手,凝視的雙眼充滿承諾。「太平公主那邊自有朕來處理,絕不讓她做得太過份。」
上官婉兒沉默地點了頭,指尖握緊武皇的手。她們有時會像現在這樣,深深地看著彼此,看穿了不得不展露於外的陰狠冷酷之麵,看到了那無法訴說的諾言和不用言明的理解。
上官婉兒不是不清楚武則天目的為何,她讓自己成為全部政敵的箭靶,隱蔽了真正會於將來左右朝廷的李令月,但這是讓她能隨其一同走往盡頭的代價,她付出得心甘情願。武則天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沒有不付出的道理,畢竟世上再無人像這名女皇一般,能讓上官婉兒盡情地一抒胸中之才、施展平生之誌,甚至提升連她自己也不知曉的潛能,促使她持續而無限地完成不可能之事,她無法想象當武則天離開人世時,自己還能屈於任何人麾下。
她無法想象武則天離世之後的日子。
「皇上,大事不好了!」一名太監衝了進來,大聲嚷著上官婉兒最討厭聽到的四字箴言。
武則天自然地放開兩人交握的手,並移走隻讓對方目睹的溫情視線。當周朝女皇望向跪在跟前的太監時,已是那副與慢條斯理的聲音相符的神情,不驚不惱,運籌帷幄。
「又有誰謀反了?」
「是、是相王殿下!」
上官婉兒疑惑地眨了下眼睛。「相王謀反了?!」
「不不,相王殿下摔馬了!」
「…真丟人,朕還寧願他謀反呢。」武則天感覺十分不耐煩。「知道了,下去吧。」
太監似乎沒料到身為母親的人竟會是如此冷淡的反應,楞了好一會兒才低頭道“奴才遵旨”,舉措不安地退了下去。上官婉兒看著她冷然的側臉,約莫了解那是起於對李旦的恨鐵不成鋼,還在長安時,這對母子的關係已相當冷漠生疏。這次也是,李旦來洛陽,除了頭一天依禮晉見以外,再也沒有來找過他的皇帝母親。
「皇上。」她輕聲說:「這裏就交給婉兒吧。相王殿下自十歲起便精通騎術,今日摔馬恐怕另有隱情,您…」
「婉兒,還記得方才朕說過的話嗎?」武則天沒有看向她,隻是發出極為冰冷的拒絕之語。「妳隻要做妳該做的事便好。」
同樣的話出自同樣的人口中,卻在眨眼間便代表截然不同的意義,上官婉兒覺得這樣的轉變幾如法術,永遠令人猝不及防。
「是,皇上。」
她默然地走回自己的桌前,攤開尚未寫完的出征詔書,才一提筆,武則天的歎息便淡然地飄散於室。
「此兒疑我。」聲音清柔,聽在上官婉兒耳中卻如雷聲巨響,震得胸內疼痛不已。「他太聰明,看著兄長一個個死去或被幽禁於遠處,他知道避免同種厄運的方法就是遠離自己的母親。對他來說,朕已經奪走他所有珍惜的人們了。還記得當年降罪上官儀後,他曾跑來問為何要懲罰他的老師──上官儀是當時皇子公主們的師長,朕又何嚐忍心殺他們的恩師?」
上官婉兒安靜地聽著武則天的自白,發現自己無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對她們二人而言,這樣的結局實在太過理所當然,以致於很早以前便喪失安慰的能力。
她隻能施施然起身,走到武則天的案前,朝悶悶不樂的伴侶伸出手。「皇上,陪婉兒走走吧?」
武皇扯了抹澀然的笑,握住前方等待自己的手。「他日若婉兒有孩子,定要記得朕告訴妳的話──莫要回頭。」
莫要回頭。別回望今時的政治野心,別看向顯赫天下卻也遺憾滿溢的女子,別記得這一個失敗至極的母親。
上官婉兒微皺眉頭,邁開腳步走往屋外,幾乎是拖著後方的武則天。
「婉兒不會有孩子的。」她惱怒地說:「除非婉兒成了男子,皇上成了婉兒之妻,否則婉兒一生勢必無嗣無後。」
「傻瓜。隻要婉兒想,朕又沒說不讓妳嚐嚐男子的滋味?」
上官婉兒停下腳步,頭一回如此無禮地瞪著她的女皇。「婉兒不想嚐嚐男子的滋味,不想嚐嚐其它人的滋味。皇上統領天下海納百川,但婉兒沒這福份,床榻和心裏都小的隻能容納一個對象。」
武則天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崔湜?」
上官婉兒突然用力甩開她的手,徑自走往禦花園,就連背影都看得出怒氣衝衝。
武則天楞了一下,隨即不慌不忙地跟上前。她臉上掛著氣度沉穩的微笑,看來已經沒了先前的憂愁感慨。
「朕的意思是,若婉兒是男子,定比那崔湜更風流多情、俊美無濤。」周朝唯一的嬪妃昭容,背對著自己坐在石椅上,依舊不答話,武則天繼而笑道:「聽聞崔湜之妻也是一美妙佳人。婉兒倒是說說,若朕當了婉兒的妻子,可也會是那番佳麗風貌?」
「…定是更勝。」上官婉兒偏過頭,抬眼望著佇立前方的身影,那樣令人心神顫動,那樣的永世芳華。「更勝任何女子。」
「婉兒乃秤量普世英才之人,有婉兒一句話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