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蓋為1921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出版後,愛用心思的我,仍然不停地在觀察,在思考,慢慢發覺把本能當作人類本性(或本心)極不妥當。事實上有許多說不通之處。像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敬其兄”的話,按之事實亦不盡合。任何學說都必根據事實,不能強迫事實俯就學理。原書錯誤甚多,特別在援引時下心理學的話來講儒家的那些地方。為了糾正這些錯誤,1923—1924年的一學年在北京大學開講“儒家思想”一課,隻是口說,無講義,由同學們筆記下來。外間有傳抄油印本,未經我閱正。我自己打算把它分為兩部分,寫成兩本書。一部分講解儒書(主要是《論語》,附以《孟子》)的題名《孔學繹旨》,另一部分主講人類心理的題名《人心與人生》,但兩本書至今均未寫成。《孑L學繹旨》不想再寫了。《人心與人生》則必定要寫,四十年來未嚐一日忘之,今年已開始著筆,約得出十之三,正在繼續寫。
以下略講第二次翻案後,亦即現在最後認識的大意。達爾文的進化論泯除了人類與動物的鴻溝,有助於人認識人類者甚大。人類生命的特征之認識,隻有在其與動物生命根本相通,卻又有分異處來認識,才得正確。從有形的機體構造來看,人與其他高等動物幾乎百分之九十幾相同,所差極其有限,此即證明在生命上根本相通。心理學上所說的本能,附於機體而見,是其生命活動渾整地表現於外者,原從機體內部生理機能之延展而來,不可分離。就動物說,其生命活動種種表現,總不外圍繞著個體生存和種族繁衍兩大問題。這實從其機體內部生理上飲食消化、新陳代謝以及生殖等機能延展下來,而渾整地表現於外的就為本能了。生理學上的機能和心理學上的本能,一脈貫通,是一事,非兩事。從機體到機能到本能,一貫地為生命解決其兩大問題的工具或方法手段,前麵亦曾說過,本能是動物在生存競爭自然選擇中發展起來的極有用的手段。人類生命從其與動物生命相通處說,這方麵(從機體到本能)基本相類似,若問其分異何在呢?那就是對照起來,隻見其有所削弱而不是加強,有所減退而不是增進。例如鼻子嗅覺人不如狗,眼睛視力人不如鳥,腳力奔馳人不如馬,爪牙勁強銳利人不如虎豹,機體的耐寒耐饑人亦遠不如動物。在食色兩大問題上的本能衝動亦顯得從容緩和,不像是有利於爭奪取勝的。總結一句話,相形比較之下,人在這方麵簡直是無能的。
然而世界終究是人的世界,不是動物的世界;那麼,人之所以優勝究竟何在呢?這就在作為生命的工具、方法手段方麵,他雖不見優長,卻在運用工具方法手段的主體方麵,亦即生命本身大大升高了。在機體構造上,各專一職的感官器官不見其增多,亦不見其強利,反而見其地位降低,讓權於大腦中樞神經,大大發達了心思作用。他不再依靠天生來有限的工具手段,他卻能以多方利用身外的一切東西,製出其無限的工具手段。這就是說,他在生物進化途程中走了另外一個方向。
生物進化本來有著幾種不同方向的:首先植物和動物是兩大不同方向,其次動物界中節肢動物和脊椎動物又是兩大不同方向。不同的方向皆於其機體構造上見之。說人類走了“另外一個方向”,即是指的脊椎動物這一條路向。脊椎動物這一路,趨向於發達頭腦,以人類大腦之出現而造其高峰。為什麼說“另外”呢?對於生活方法依靠先天本能,生活上所需工具就生長在機體上,拿舊有方向而說,這是後起的新方向。從心理學上看,舊有的即是本能之路,後起的為理智之路。理智對於本能來說,恰是一種反本能的傾向。傾向是傾斜的,初起隻見其稍微不同,慢慢越發展越見其背道而馳。節肢動物走的本能之路,以蜂蟻造其極。那些與人類相類近的許多高等動物,原屬脊椎動物,其傾向即在理智。在它們身上露出了有別於本能的端緒,本能卻依然為其生活之所依賴。必到人類,理智大開展,方取代了本能而人類生活乃依賴學習。理智本能此消彼長,相反而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