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大帝·奪宮初政 第六回 興衝衝康熙讀策論昏沉沉索尼獻遺折(1 / 3)

順治駕崩的秘密沒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宮廷裏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負責內廷起居注的官員仍照事情的現象,一本正經地做著表麵文章:“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於養心殿”;“倭赫等擅騎禦馬,被誅於市”;“上誅太監吳良輔於月華門”……當時隻有極少數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裏,思考其中的奧秘。其實,索尼的病就是當時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點,內廷就會出點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來越重,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緊張。

那鼇拜眼瞧著自己的權勢越來越大,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他對蘇克薩哈根本不放在眼裏。他以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爾袞偏向正白旗為借口,便欲趁康熙年幼,索尼病重之機,將被正白旗強換去的好地重新換回,就勢再擴大自己的莊園。於是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寧。轉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親政已一年有餘,因開科取士,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

這一天會試已畢,伍次友離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愈之感。強烈的陽光照著一個個麵色蒼白的舉子,好像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晃得人頭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光,看著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天子門生”,打量著他們其中哪一位會成為清朝的擎天柱。他們盼望著國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已是未牌時分。何桂柱帶著夥計們在店門口迎接,見了他,忙上前打拱說道:“恭喜二爺,這一回可是要獨占鼇頭了——怎麼也不坐轎,就這麼走著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叫夥計們打熱水來,讓他洗臉洗腳。伍次友勉強笑著,便依傍著櫃台坐下,說道:“多謝吉言,悶了幾天,我想透透風,溜溜腿,就走著回來了。”正說著,明珠笑吟吟地從後頭出來,忙上前也見了禮。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腳——文章做的可得意?”明珠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的文筆本就平常,胡亂寫了篇策論,繳上去塞責罷了。”伍次友笑道:“連著兩次,咱們兄弟都沒得彩頭。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真給他來了一篇《論圈地亂國》。”

眾人聽他如此說,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爺,您怎麼盡捅馬蜂窩。那濟世主考就是鼇拜的親信!您取功名,管他什麼圈地不圈地!”明珠跌腳道:“大哥過於耿介,這要吃虧的!”

伍次友卻是漫不經心一邊用溫毛巾擦臉,一邊說道:“國家取賢才,便應允許立言不諱。怕什麼,我又沒詆毀朝廷!”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搖頭道:“朝廷?現在鼇中堂就是朝廷!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這樣的策卷簾官也未必敢拿給鼇中堂看呢!”伍次友將兩腳泡在盆子裏,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讀讀,這樣的亂圈亂換民田,逼得百姓上山為盜,入城做賊,算不算禍國殃民!”

話愈說愈擰,伍次友臉色又陰沉下來。說實在的,出場後他自己也頗有點忐忑不安。他原來打腹稿是寫“井田”,想含沙射影地議一下圈地,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呂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寫著寫著就轉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複”,這個擬定的題目,在最後往上寫時,怎麼看都是個文不對題。心一橫,便索性寫成《論圈地亂國》。當下心裏挺得意,至於後果倒也沒多想。現在聽眾人一說,也有點亂了方寸。

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伍次友笑笑說:“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該怎麼就怎麼,隨它吧!”

五六天沒有消息,明珠心裏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盥洗幹淨,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買了一包信香回來。燃著了,取下室內懸著的一麵銅鏡,跪在地下禱告一番,口中念念有詞。禱祝後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

這叫“鏡卜”。再接下來的程序是,揣著鏡子出門,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取回來分析。這就是“鏡神”對你的啟示了。

天剛剛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並沒人閑談。他拐了一個彎,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

“講好三文一斤,怎的又不行了?你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鮮!”

“嘖嘖!您瞧這茬口,您瞧這露水!有一根兒是昨兒割的,您踢了我這攤子!”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哇?五文!你涼快涼快吧!”買者說罷揚長而去。那賣韭菜的把擔子挑起來,一邊說:“您放心,這菜呀,喂不了兔子!賣不了自個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聽了這幾句話,明珠如墮五裏霧中,一路思量著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兒的……你涼快涼快……賣不了自個吃——亂死了,這都是些什麼玩藝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沒什麼。我就不信,似乎有點什麼想頭,但也未必……”明珠想得頭都大了,也還是不得要領。

回到店中,卻見魏東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處。三人正說得高興,見明珠進來,忙起身讓座。魏東亭笑道:“大清早兒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急?”

明珠笑著將“鏡聽”來的話告訴了眾人。何桂柱先“噗嗤”一聲笑了:“鏡聽是老娘兒們的玩藝兒,哪有大男子漢揣著個鏡子賊似的去偷聽別人話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問一問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不如扶乩。”

店裏現存的香表燒紙,夥計們抬了沙盤,請了乩架,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懸著一支木筆。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說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隻見那支木筆飛也似的動起來,連著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又橫著拉了一道。這一圖畫卻正觸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來看,隻見那筆停了停,批出字來,卻是一首《憶秦娥》:

關山月,直道難行闕如鐵,闕如鐵,步步行來,步步蹉跌。玉樓詔飲夢何傑,拱手古道難相別。難相別,兒女情長,皎性自潔!

伍次友看了嗬嗬笑道:“這雅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凶,真合了我的興味!”接著又看明珠的,卻隻是一個“捉”字,再也請不出字來。

明珠急得跪下說道:“還請大仙多賜幾字,這一個字實難解析。”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眼巴巴望著那乩。那架子隻略動了動,看時,依舊是一個“捉”字,竟不動了。明珠還欲再求,何桂柱勸道:“不必再問,必是這一個字,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於是眾人圍了伍次友,請他來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豈能委之於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也不妨當做兒戲,我的這首《憶秦娥》,下半闋的不講,前半闋‘步步行來,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調,既然‘闕如鐵’,當然是推不開的了。後半闋漫撒五湖,倒似乎並無大害,不過沒有功名而已。——至於‘捉’字,可拆為‘手足並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預兆有吉慶之事。”明珠笑道:“手足並用是玩武的,難道我靠打架吃飯?”

魏東亭從旁插言道:“也難講——伍先生,兄弟倒覺得‘玉樓詔飲’、‘皎性自潔’這些個詞兒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樓詔飲’套李長吉臨終‘玉樓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麼好?‘皎性自潔’不過說‘懷中似月’或‘袖裏清風’,倒正合了儒生身份。”一席話說得大家解頤而笑。

魏東亭笑了笑,又說:“伍先生,看來你是無意於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脫而已,若說無意功名,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麼?功名之於君子隻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