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大帝·奪宮初政 第十三回 孝莊後帷幄運籌魏虎臣途中遇舊(1 / 3)

康熙由太監張萬強和侍衛孫殿臣護衛著回到養心殿,早有蘇麻喇姑冒雨接了。想起方才情景,康熙有點後怕,又頗有點得意。緊張、興奮、焦躁、激動,各種情緒在心中攪動,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俱全。蘇麻喇姑為他除了冠服,隻穿一件石青夾紗褂,上麵綴著白檀馬尾紐帶,頓時覺得身心舒展了不少,趿著涼鞋踱了幾步,躺倒在軟榻上,頭枕雙手,目光炯炯地望著殿頂的藻井出神。

蘇麻喇姑在旁看著,心想:“十四歲的人,便這等深沉老練,多虧伍先生教授有方……”她也站著出了一會兒神,連康熙喚她也不曾聽見。

康熙正欲再叫,卻見蘇麻喇姑上身穿著太後賜的杏黃坎肩,下身著荷綠色長裙,在微紅的宮燈下顯得格外風姿綽約,神態俊逸,手裏擺弄著素紅紗絹默默沉思,儼然一枝臨風芍藥,不禁看呆了。他第一次想到,這個平日冷峻潑辣的女郎,有時竟也如此溫柔可人:“我富有四海,貴為天子,為什麼不可以……”想到這裏,康熙覺得心跳氣喘,又輕聲叫道:“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一怔,回身走近康熙,問道:“萬歲爺,是不是有點冷?”說著順手拉起一床夾被要給他蓋上。康熙卻輕輕推開了,熱烈地注視著她,說道:“阿蘇,你坐這兒。”

那灼熱的目光,任何人都會明白它的意義。蘇麻喇姑頓時慌得心怦怦直跳,低頭說道:“奴才不敢……”康熙一把拉過她的纖手,輕輕撫摩著道:“這裏沒人,你隻管坐下。”

蘇麻喇姑既不能嗔又不能躲,張皇地四麵看看,宮女們早已躲得遠遠的了,隻好紅著臉挨著康熙身子坐下了。

好一陣兩人都沒說話,隻聽殿外的雨刷刷地下,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康熙拉著她的手坐起身來,輕聲問道:“阿蘇,你在想什麼?”

蘇麻喇姑這時已鎮定了許多,略頓了一下答道:“奴才在想一首詩。”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你倒吟給朕聽。”

蘇麻喇姑略一沉思,低聲吟道: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

行行複行行,輾轉猶含情。

含情一回首,比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

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

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

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

雲在咫尺間,如隔千重山!

悲哉兩淚絕,從此終天別……

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

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

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

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

願作蘿藤枝,攀樹死不休。

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

倘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康熙原是滿腔的愛戀情思,竟被這首詩洗得一幹二淨。他鬆開了手,起身來望著殿外淒風苦雨,不禁黯然淚下,良久方問道:“這詩是哪裏聽來的?”

蘇麻喇姑囁嚅了一下才道:“伍先生說這詩見於《永樂大典》,題目《李芳樹刺血詩》,無出處,也沒注朝代。李芳樹其人無傳無記,隻是纏綿悱惻、千回百折之情思,頗能動人心腸。”

“伍先生的高風亮節,實在令人敬佩。”康熙歎道,“聽你所言,像是傾心於他,能否從實對朕說說。”蘇麻喇姑隻紅著臉不言語,半晌才道:“奴才並無自擇之權,惟聖命是聽。”康熙點頭歎道:“方才是朕失態了,一旦為朕所幸,你和伍先生都會遺憾終生,豈非朕之罪孽!——不過這種詩格調過於淒愴,非福壽之語,你也不必常吟才好。唉……”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長歎了一聲。

蘇麻喇姑忙屈身跪下道:“萬歲爺德高如山,恩深如海,隻是奴才身在旗籍……”

“哦,不必說了。”蘇麻喇姑尚未說完,康熙便擺手讓她起來,“祖宗舊訓,也並非不可改動,豈不聞《察今》有雲‘時易世移,變法宜矣’?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不是漢人?也做了額駙!自今而後,你就叫婉娘好了。”此時,蘇麻喇姑真是感激涕零,“奴才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主子恩典。”

“這事兒暫放一下吧。”康熙忽然想起,說道,“還有一件差使要你去辦。”蘇麻喇姑一聽有正經差使,便欲跪聽,康熙笑道:“不用這些規矩了,蹲來蹲去的,怎麼說事情?”蘇麻喇姑抿嘴一笑立起了身子。

康熙端起桌上涼茶喝了兩口方道:“眼見即將開科,聽伍先生的意思還要應試。你要想法子勸阻他。鼇拜他們正在尋訪他,撞到網裏不是玩的。”他頓了一下,又笑笑道:“總要婉轉些,又不能露朕的身份。好在他還是聽你的。”蘇麻喇姑忙斂衽答道:“奴才盡力去辦就是。”

兩人正說話,卻見張萬強進來,請了安道:“太皇太後已啟駕過來了!”

康熙瞟一眼自鳴鍾,已到亥初,忙道:“這麼晚了,天又下雨,有什麼要緊事?”張萬強道:“雨小些了,方才慈寧宮趙秉正打發小太監來傳過懿旨,奴才不知為了何事。”

康熙忙趕出門來迎接。早見雨地裏兩行玻璃燈漸漸走近,蘇麻喇姑掌好黃絹油傘雙手擎著,站在康熙身後迎駕。

太皇太後顫巍巍地扶著兩個宮女肩頭進殿坐下。康熙施禮道:“請皇祖母安!——皇祖母有何吩咐,隻管傳叫孫子,何必親自走來?”太皇太後笑道:“整整一後晌沒見到皇帝,心裏惦記著,又聽說皇帝夜裏還在文華殿辦事兒,任憑再關緊的事,身子骨兒是更要緊的——晚膳可進得好?”

蘇麻喇姑忙跪下道:“回老佛爺,萬歲爺今晚進了兩碗碧粳米膳,一塊春卷兒,進得香!”太皇太後嗬嗬笑道:“好,起來吧!皇帝如若進得不香,你隻管叫人到我小廚房讓他們現做。”蘇麻喇姑笑著回道:“奴才記下了。”

康熙接著太皇太後的話茬道:“方才在文華殿召見了索額圖、熊賜履和小魏子,已晉封小魏子三等侍衛。”

太皇太後點頭歎道:“索額圖和熊賜履都還罷了,小魏子也是個有良心的——隻是據我看,皇帝你還缺著一個人兒呢!”

康熙心中一動,忙賠笑道:“求老佛爺明示!”太皇太後說:“你怎麼就沒想到重用九門提督吳六一呢?”

“吳六一!”康熙一聽這個名字,心中豁然開朗。在京城,九門提督隻是個從三品,秩位並不高,但這個職務,統轄著德勝、安定、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和西直門的防務,最是緊要不過。吳六一自號“鐵丐”,素稱京華“怪人”,一般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招惹他——這人如能籠在袖中,擒鼇拜便添了五成把握。康熙不禁說道:“好!”又遲疑道,“隻是如今局麵如此紛亂,萬一他與鼇拜……”

“那不會!”太皇太後收斂了笑容,“這人不會輕易蹚渾水。他恩怨心重得很,鼇拜和他同列入關,隻因占了個滿籍,名分比他高出了一大截子,他心裏能服?訥謨上回犯夜,叫他拿住打了二十板子才放,這件事轟動了北京城,怎麼你這做皇帝的竟一點兒也不知道?”

聽太皇太後責備下來,康熙忙躬身答道:“老佛爺教訓極是,不過——”

“你給他恩典,他自然聽你的!”不等康熙說完,太皇太後截住道,“你父親壓他的官秩,就是留著叫你用的!”

“是!”康熙恍然大悟,“明日就下詔,叫他做兵部侍郎。”

太皇太後忍不住笑道:“越發悖謬了!不做九門提督,你要個兵部侍郎排什麼用場?”

康熙頓覺為難,茫然道:“那……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