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康熙大帝·驚風密雨 22(1 / 3)

李雲娘侍疾運河棧

胡宮山濟世兗州府

第二日上午,船已進入兗州府地界。離老碼頭尚有好幾裏,運河被泥沙堵塞,船是過不去了。李雨良付了船錢,便和青猴兒扶著伍次友上了岸,在岸邊新開的“運河客棧”裏住下了。李雨良和青猴兒每天忙著給伍次友請醫生診病,侍湯侍藥十分殷勤。

康熙十年春,黃河上遊由於猛然解凍,浩浩蕩蕩一河春水直瀉而下。於成龍雖治河有術,卻循的古法,隻派大量民工清疏下遊沉積泥沙,見效雖快,卻並不治本。這次春汛驟至,猝不及防,便有幾處決了口,高家堰一帶淹死了不少人。大水過後,兗州府到處都是饑民。曲阜孔家的舍粥場,引來了成千上萬的饑民,瘟疫也隨著四麵八方的饑民到來,而蔓延開來。伍次友久病之身,如何抵擋得住?便又病倒了,溫熱不退,不思飲食,把李雨良急得團團幹轉。

“賢弟,”第五日傍晚,伍次友已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微喘著說道,“你往跟前坐坐,我有話講……”雨良忙答應著坐到床邊,問道:“哪裏不好受?”伍次友微笑著搖搖頭,說道:“我這個人一生過錯很多,天罰我如此了卻,倒也並不冤枉,如今看來大限將至,拖累賢弟和青猴兒跟著白吃了這多日子的苦,這,這……”他輕輕咳嗽了兩聲,又道,“我乃一介書生,無物報你,這裏一方雞血青玉硯,原是皇上……琢了來親賜給我的……你拿了去,到北京尋著善撲營的魏東亭做個證見……不,不去也罷,留著它做個心念罷。日後你若能見到家父,把愚兄的事告訴他老人家,我也就瞑目了……”說到此處,已是氣弱聲微。

李雨良心裏此時也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她一生縱橫江湖,仗劍殺人無數,要怎樣便怎樣,心裏從來寒也不寒;見過的人論千論萬,總沒有放在心上,待見了眼前這男子,自覺竟有些割舍不開了!眼見伍次友垂危待斃,想起高樓詠詩、西窗燭談的往事,能不令人神傷?怔了半晌,雨良方泣道:“先生隻管說這些不吉利的做什麼?我李雨良上天入地,總要想辦法,治好你的病。”

“用不著了。”伍次友慘然一笑,“生死有命,豈是人力可為?隻有一事,縈我心頭已經多時,你若知道,務必告訴我……”

“什麼事?”李雨良看著伍次友的眼神,她有些惶惑了。

“雲娘是誰?”伍次友低聲問道。

雲娘是誰,連青猴子也不知道,房子裏沉寂下來,半晌,雨良突然啜泣起來,抽咽著說道:“不瞞先生,我就是雲娘……是個女……的。”

伍次友睜大了眼睛,盯了雲娘半晌,舒了一口氣,歎道:“我明白了……‘雲(雲)’字‘娘’字你各取了一半……唉,你為什麼要來自討這個苦吃呢?”

“先生說得很對,不過說來話長了。”雲娘說道,“你如今身子不好,且靜養,等好些了,我從頭說……”見伍次友閉目點頭,雲娘強忍著淚回到自己屋裏。

但這一夜雲娘不能安然入睡了。

她是陝西鎮原人,祖輩力田營生。到父親這一輩,日子過得剛好一點,又遭了瘟疫,母親和姑姑在同一天雙雙病亡。老父親眼睜睜瞧著沒法,便將雲娘賣了三兩銀子,給汪家當丫頭,草草葬了妻子和妹妹。當時的雲娘才九歲。

汪老太爺待人還好,並沒有虐待這個買來的小姑娘。但不久,汪家出了一件蹊蹺的事,一下子使她大禍臨頭。汪家大少爺汪士貴是個布販子,常年不在家,主持家事的是汪老太爺年輕的續弦妻子汪劉氏和大奶奶汪蔡氏。婆媳二人一向不和。

自從二少爺汪士榮在貴州選了茶馬道台,回家住了一個月,婆媳倆的感情突然好了起來。汪老太爺年老多病,成天地躺在床上,有一天,雲娘起得早,照例到太太屋裏端尿盆,她站在房門口輕輕喚了兩聲,沒人答應,便自己走了進去,誰知裏頭不但沒尿盆,並連太太也不在。正奇怪時,二少爺住的西廂屋“吱”地一響。婆媳兩個笑嘻嘻地你擰我一把,我推你一下,扣著衣襟出來,見小雲娘呆呆地站在堂屋門口,便都變了顏色。

“賤妮子!”汪劉氏幾步過來,一把死擰住雲娘耳朵提起來,咬著牙罵道,“娘賣的,這個時辰雞都還沒叫,你來獻什麼勤?”說著便猛抽兩巴掌,打得雲娘嘴角冒血。汪蔡氏卻假笑著過來拉,一邊撫慰道:“你是才來的?沒有瞧見什麼稀罕事兒吧?”

“沒有。”雲娘委屈得嗚嗚直哭,“就瞧見太太和奶奶……”

“嗯,乖娃……”汪蔡氏笑著說道,“奶奶待你好不好?”

“……好。”

“太太,這娃可憐著哩,來了這多年也沒回家看看。”汪蔡氏對板著臉的婆婆說道,“今兒叫她回去一趟吧?”汪劉氏“哼”了一聲,一掀簾子便進屋去了,半晌才說,“瞧你麵子,叫她回去,嘴裏若是胡唚半句,回來仔細著你的皮!”

雲娘走後,並沒有再回到汪家。當晚下著大雨,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個男人拖到後山老鬆林裏反剪了雙手,綁在樹上。這老鬆林,一到夜間便有成群的狼來尋食,不等天明,她便會屍骨無存的。

雲娘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怕人的夜晚,黑的鬆林裏,風雨呼嘯著,遠處一陣陣狼嚎聲,還夾著近處貓頭鷹的嗚咽聲……她恐怖得渾身麻木了,濕漉漉的頭發緊緊地貼在臉上,遮住了雙眼,可她仍瞪著眼睛呆滯地看著前方,望著黑的峰巒,老爹的破茅棚就在那邊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