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真局清客舉胤蒙迷霧忠貞赴黃泉
胤祥被禁錮,去掉了胤一條臂膀,一堵屏風。一連多日,這位王爺閉門不出,徘徊中庭,恍惚失神。家下人知道他性情乖僻,誰也不敢拍馬屁討好兒自尋晦氣。胤幾次想和文覺、性音深談一次,都是欲言又止。這兩個和尚也怪,明知家主有心事,也不來相勸。偏鄔思道自六月就離京,帶著兩個小奚奴出遊去了,胤幾次派人打探他的信息,都是敗興而歸。恰在這日接到處置胤黨羽的邸報,胤仔細看了半日,越發不得要領:若說胤祥是太子黨,至少邸報上要帶一筆,若說不是太子黨,就該和自己一樣,根本就不應處置。要是推舉太子,這陣子早該有旨意了,要是不推舉,難道就讓儲位空著?胤盤膝坐在萬福堂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心裏一片茫然。想到自己年過而立,事業受挫,慘淡經營多年,毫無建樹。太子無份,不禁感到一陣落寞淒涼,和外邊枯枝插天的冬景一樣蕭索荒寒。正沉吟間,見弘曆從外頭進來,胤沒好氣地說道:“你也一天一天長大了,竟不如小時候!君子守中不務外,你成天跑什麼,要學你那個不成才的哥哥麼?”
“父親怎麼忘了?”弘曆笑嘻嘻打千兒道,“昨日兒子已經稟過的,和謝嬤嬤一道兒去大鍾寺,她是去還願,兒子去臨碑帖。本來午間要回來,恰又遇見鄔世伯,約著一同進餐……”
胤眼睛一亮,雙腿已挪了下來,問道:“鄔世伯?哪個鄔世伯?”弘曆笑道:“兒子有幾個鄔世伯?就是鄔思道先生嘛!”胤騰地下炕趿了鞋。“他在大鍾寺?你叫他們給我備轎!”
“兒子已經請他回來了。”弘曆從未見過父親這副猴急相,要笑又不敢,隻斂眉答道,“他腿腳不便,還是坐兒子的轎子呢!”
胤賞識地盯著弘曆點了點頭,卻沒說什麼,戴上青氈帽便迎出來,早見鄔思道架著拐杖從二門進來,包了鐵頭的拐杖在水磨青磚的院裏點地有聲,的篤的篤直到台階下,方站住了,深邃的目光盯視胤許久,方道:“久違了,四爺!”
“噢!”胤心中一熱,跨前一步,又矜持地站住了,轉臉命弘曆,“你還愣著做什麼?快攙扶著點!”
弘曆扶著鄔思道在安樂椅上坐下。出京遊曆數月,鄔思道皮膚曬得黝黑,精神好多了,坐在椅上打量胤移時,方道:“四爺身子還好?”胤笑道:“你有殘疾,走這麼遠的道,著實叫人惦記著了。這話該是我來問你的。”鄔思道笑道:“如今天下承平,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又沒有響馬,怕什麼?至於幾個小小詐財撚秧之輩,何足道哉!”
“這麼說你還是碰到匪人了!”胤驚問道,“性音的徒弟黃安不是跟著你麼?沒有吃虧吧?”鄔思道莞爾一笑,道:“像我這樣的人,隻能與人鬥智,不能鬥力。倒也虧了黃安幫著,不但沒吃虧,還給四爺帶回幾個人,雖然都是雞鳴狗盜之徒,都還略有些本領。四爺,你是非常之人,當此非常之時,應有非常之備。性音雖有本領,畢竟是個和尚,不能朝夕跟著你呀!”胤歎道:“先生是有閱曆有心智的,再受磨難依然達觀,令人可敬!不曉得我在京裏,似熱鍋螞蟻一樣!又像夜裏獨自走一條沒有盡頭的黑胡同,四周靜寂得古廟一樣,還有豺虎惡狼潛在暗處磨牙吮血!——你想想,我是何等況味!”胤說著,嗓音有些哽咽,便打住了。
他極少這樣動感情。鄔思道知道,不是苦悶到極處,胤不會這樣。因見院外人來人往,便沉吟道:“四爺,這裏太氣悶,我坐不慣,不如到園子裏去吧!”
“成。”因為這個智囊回來得如此及時,胤一天鬱悶掃盡,顯得神采奕奕,起身吩咐弘曆:“弄一桌席麵進去,給鄔先生洗塵。”又要叫人攙扶鄔思道,鄔思道卻不肯,笑道:“我需要走動走動,隻一味安樂,離死也就不遠了。”
於是二人離了萬福堂,出月洞門徑往楓晚亭而來。走至一片茂竹旁,鄔思道忽然支住了拐杖,頭也不回,說道:“四爺,方才你說的走黑胡同,我聽著有意思——叫我看,你已經走出了胡同口,隻是天太黑,你什麼也看不見,還以為身在胡同內。天太黑了!是麼?”
“你說什麼?”胤吃了一驚。
“我說,”鄔思道轉過臉來,“實言相告,我回京已經五天了!這五天裏頭,我也像墮進廬山霧中,萬事紛緒撲朔迷離,總瞧不破皇上的心思!今兒邸報出來,我才明白,皇上變了法兒!放鹿中原,叫高才捷足者去爭!”他嘿然冷笑,又道,“劈破旁門見明月,誰能堪透此中三乘妙義,這蓮座就是誰的了!”
胤倒退一步,臉色異常蒼白,驚訝地說道:“你……這幾日你不來見我,是在精研時局?”鄔思道默默點頭,篤篤踱了兩步,“是啊,四爺心裏悶,我也懵懵懂懂。若來見四爺,也不過對坐愁腸,有何實益?我得給你拿出應變之策啊!”胤呆了半晌,歎道:“胤失位,祥弟被拘,得意的是老八,我有什麼辦法?”
“皇上已經決策不立太子了!”鄔思道目光閃爍,“頭一次廢太子,第二天就下旨舉薦,這次隻見拿人、讞獄,國儲之事諱莫如深,足證皇上已經另有圖劃!”胤眼光一閃,隨即黯淡下來,說道:“這個我倒想到了,或許聖躬獨裁,不再征詢臣工意見了呢?”“斷乎不是。”鄔思道搖頭道:“立國儲乃是極大政務,前明昏君還知道征詢臣工意見呢!何況康熙爺,他是何等樣人!”說著嗟歎不已,“可惜我學生命數不偶,不得一睹聖上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