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康熙大帝·亂起蕭牆 44(1 / 3)

夜巡城偶遇畸零女顯武功驚退劫路客

賀孟早已嚇得麵色如土,隻是叩頭,期期艾艾地懇求道:“四爺聖明……實是二阿哥逼得無奈,做下這不是……求四爺超生……”

“唔。”胤含意不明地答應一聲,接過那封信,小心地遞給德楞泰,“用炭火烤幹它。小心點,別揉搓壞了。”這才笑謂賀孟:“你做下這種不是出來,那叫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叫我怎麼回護你呢?”賀孟渾身篩糠,抖成了一處,隻是磕頭。半晌,才把方才見胤,怎樣看病,怎樣寫信,又怎樣把自己打發出來的情形一五一十實說了,眾人聽了一個個發愣。胤呆想半晌,突然倒吸一口冷氣,如若就這樣帶著姓賀的去邀功,不但太子黨視自己為叛逆,就是其餘的人也難免議論自己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徑。但這事又明擺著難以隱瞞,硬壓下去後果更不堪設想。待賀孟說完,胤已有了主意,長歎一聲道:“二哥用心何其良苦!這份心智要用在忠孝上頭,何至於身陷不測之地!你說是麼,德楞泰?”

德楞泰哪裏知道這位雍親王一霎兒工夫已動了多少念頭,忙道:“何嚐不是!二爺若是想出來,光明正大地遞個條陳不好麼?偏要鬼鬼祟祟的,不成個體統!”

“就是這個話。”胤點頭,仿佛不勝嗟訝,“我這個人,就是心操碎了,人也不知道。其實我佛三乘妙義,歸根結底是個‘善’字。論你賀孟今日行事,隻要入奏,你就是淩遲處死的罪。這叫我怎麼辦呐?”他故作沉吟,半晌,招手叫過眾人,指著賀孟道:“孟為人素來小心,就是宮裏大小人兒有了病災,他看病也還經心。我的二世子弘曆幼年出天花,也是他侍候過來的。如今我想保他一條活命。你們要不願意,我也保不了他;要願意,我有個計較,說出來大家參酌。”

眾人聽了,都是麵麵相覷,方才搜賀孟時胤何等認真,這會兒怎麼又說這話?一個太監便湊趣兒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沒來由誰做這惡人,叫冤魂纏身呢!四爺隻管吩咐!”胤回道:“這才是明白人呢!先頭老佛爺宮裏的白彩,就是叫冤鬼纏死的!二哥被囚七年,想出來也是人之常情。隻是不該私自叫人帶信,反害得賀孟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犯了重罪。我想,就算賀孟自首報狀,檢舉胤,事情也就掩過了。這一來,萬歲爺必定還有點賞,賀孟你再拿出千把兩銀子分給今夜在這裏的眾人,大家也得了好處,你也逃了活命——這樣如何?”

一席話說得大家無不眉開眼笑:今晚差點放脫賀孟出門,查出這樁巨案,全是胤的功勞,賞銀是不用想的了,卻不知這個王爺要怎樣責罰。孰料他變戲法似地出了這樣的主意!頓時七嘴八舌,有的說:“四爺是佛爺脫胎,這份慈悲心,嘖嘖!”有的說:“我們怎麼好無功受祿,倒是四爺該受獎的!”有的喋喋頌聖,有的合十念佛,把個禁苑門戶,翻做超生道場。德楞泰見胤用眼瞟自己,忙也道:“奴才奉旨守宮,隻求不出事,全聽四爺吩咐。”

“就這樣吧,我皈依我佛,以拯救眾生為懷。”胤臉上掛著悲天憫人的神色,“你還不趕緊謝謝大家!”說罷一徑往外走,又回頭吩咐道:“我要繞紫禁城巡視一遭,明日到暢春園奏明這事。你們好生守著,不許壞了我的規矩!”

此時的雨已下小了,胤因嫌轎裏悶氣,隻換了雙鹿皮油靴,披著鴨絨髦,笑著對性音道:“我不想坐轎,叫他們隨後跟著,咱們安步當車好嗎?”說罷二人並肩而行。

夜已經深了,朦朦朧朧的濃霧飄蕩下來,冰冷的水氣撲到胤有些發燙的臉上,十分清涼宜人。默默走了一段,胤忽然問道:“性音,你既然五葷不戒,為什麼要出家當和尚?”

“我練的是童子功。”性音笑道,“剃了光頭是和尚,留了辮子是童身。”

胤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那年淮北夜宿賊店,我至今不明白,你為什麼救我?你當時知道我是皇阿哥麼?”性音在暗中抬起頭來,眼中熠熠生光,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皇子,卻看出你是好人,你和劉家爭買那個姓呂的女孩子,我白天都見到了……我的娘也是讓人賣到廣東去的。我先頭小時候,跟過伍次友先生,又隨李雲娘大俠學藝,後又從了孔四格格去廣西,孫延齡反朝廷時,我就在四格格府……我是從亂葬墳裏爬出來的,兩世為人了……”胤一下子站住了腳,悚然而悟,說道:“你……我小時候聽四格格說過,莫非你就是……青猴兒?”

“不錯,青猴兒。”性音笑道,“四爺,聞名不如見麵。自小我就是頑皮猴兒,打不死的程咬金,如今是拴到你這旗杆上了!”“不不!”胤改容說道,“是胤有福,與英雄豪俠共處朝夕!”性音歎道:“我來投奔你,可沒想這些個,我是想再見見四姑,不妨到京,正趕上她發喪……”

兩個人又複沉默,沿著禦河外沙土官道走著。許久,胤方問道,“你為什麼又要留在我府呢?”

“我這一生仗劍行義,殺人無數,原想縱橫江湖,除暴安良的。”性音素來豪爽不羈,極少這樣動感情的,聲音也有點發顫,“沒想到太平盛世,壞人卻越殺越多!後來就想,殺一人救一命,不如保個清官,至少能護一片,左審右看,畢竟四爺是個角色。所以就不想再走了。”

胤此時才真正明白,文覺、鄔思道這幹人,原先一味幫自己辦差,後來又全力擁自己奪嫡做皇帝的真意,心裏又感動又歡喜,又有點恐懼,不禁癡了。正胡思亂想問,性音卻問道:“四爺,你吃過不少苦麼?”

“吃過。”胤冷然說道,“不過不是饑寒之苦,不是皮肉之苦。是心裏的苦。我自幼原本是懦弱不堪的,世上愛我的人或死或囚,沒有一個好下場,真是寒徹骨髓般的冷!這麼冷,就是生爐子也得變成冰團了,所以我早就變成了石頭心——你都看見了的,我不抽煙,酒肉也極少吃,內眷沒有寵幸,從不尋花問柳,雖非和尚,其實也是苦行頭陀。你心冷一點,惡人就得怕你!他們怕我就怕在這裏。”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迸出來,錚錚然有金石之音,聽得性音心裏一陣陣泛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