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雍正皇帝·九王奪嫡 第一回 瘦西湖他鄉逢故證 天光樓布衣窘官宦(1 / 3)

遊三吳不可缺揚州,冶揚州不可無虹橋。虹橋這地方,麵湖臨河,西鄰“長堤春柳”,東迎“荷浦薰風”,虹橋閣、曙光樓、來薰堂、海雲龕……諸多勝地橫亙其間,粉牆碧瓦掩映竹樹,天風雲影山色湖光,隻須一葉扁舟便覽之無餘,原是維揚北郊第一佳麗之地。這自然風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離鄉遊子、騷人遷客到此一掃胸中粴賂塊壘,留連忘返。若論起風土,那就又是一回事。橋北有個廟,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橋靈土地廟”,每年正二月祀神廟會,俗名兒叫“增福財神會”。逢到會期,早早的就有城裏商家趕來,錯三落五搭起席棚,圍著這座土神祠連綿起市,一二裏地間耍百戲打莽式的、測字打卦的、鑼鼓、“馬上撞”、小曲、灘簧、對白、道情、評話、打十番鼓的……喧囂連天,湖下遊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蟻,夾著高一聲低一聲唱歌似的賣小吃的吆喝:

“吳逢聖的炒豆腐——誰要?康熙老佛爺金口親嚐,頒賜近臣!”

“走炸雞——田家走炸雞!香酥焦嫩!”

“施胖子梨絲炒肉,不吃算你沒來揚州!”

“汪九公家拌鱘鰉——天下一絕囉……”

“豬頭肉、豬頭肉!江一郎十樣豬頭肉!”

……如此種種,更把廟會場子攪得開鍋稀粥般熱鬧。

這是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二月二剛過,揚州地氣溫暖,虹橋兩岸已是春花姹紫嫣紅,芳草新綠如茵。一個架著雙拐的殘疾人出了橋南的“培鑫客棧”慢慢踱著,橐橐地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虹橋。

他叫鄔思道,無錫有名的才子,府試鄉試連戰連捷,中秀才舉人都是頭名。康熙三十六年他應試南京春闈,三場下來,時文、策論、詩賦均做得花團錦簇一般。出場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穩穩當當也在前十名裏頭。不料皇榜一張,“鄔思道”三個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鄔思道大怒之下仔細打聽,才知道主考左玉興、副主考趙泰明都是撈錢的手,除了朝中當道大老關照請托外,一概論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質論價童叟無欺!鄔思道憑著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鍾鑽營,自然名落孫山。鄔思道原本性高氣傲,氣極了,糾集四百餘名落榜舉人,抬著財神擁入南京貢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左、趙二人貪賄收受,壞國家掄材大典,罵得狗血淋頭,把個南京科場攪得四腳朝天。他大鬧一場揚長而去,苦得江南巡撫因拿不到他這個“正犯”被連降兩級,左、趙二人革職罷官“永不敘用”——官司直打到紫禁城當今天子康熙禦前,明珠、索額圖兩大權相都差點吃掛落。因此,朝廷嚴令各省緝拿他這個鬧事的“正犯”。如今明珠早已抄家籍沒,索額圖謀劃逼康熙遜位太子,事發被囚,往事風流雲散時溝洺遷。蟄居武夷山清虛道觀的鄔思道因知太後駕崩,大赦天下,這才敢露麵,回到久違了的三吳家鄉——但他的兩條腿,卻在逃亡路上被幾個剪徑的水匪打折了。

鄔思道上了橋頭,住了步悵然回顧,清臒的臉泛上一絲苦笑。從幽僻山穀乍回這煙花世界煩惱人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鄔思道口中喃喃說道:“白楊綠草,風雨憂愁,十年一別,這樹都合抱了……”

“喲!這不是靜仁先生麼?”背後突然有人說道,“這些年您在哪兒?又怎麼獨個兒在這裏呢?”鄔思道回頭看時,這人三十多歲,白淨麵皮,團團一個胖臉,留著墨黑兩綹八字髭須,頭上一頂六合一統帽,結著紅絨頂兒,靛青夾袍外套著件套扣背心,腰間係著滾邊繡花玄帶,精精幹幹一身打扮。半晌,鄔思道才想起來是同鄉戴家灣的孝廉戴鐸,因笑道:“項鈴,原來是你!十年前你和高家爭牛灣那塊風水地,打輸了官司,敗落得叫化子似的——如今出落得這樣闊,都不敢認了!”戴鐸嘻嘻一笑,說道:“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何況十年!說起這裏頭的周折,真是一言難盡——不怕靜仁兄你笑,如今我在北京給人家當聽差呢!來,我給鄔兄引見一下!”

鄔思道跟著戴鐸下橋,心裏不住犯狐疑:這戴鐸雖然敗了家,好歹也是書香門第,有箽婁名的人,何至於就淪落成人家的奴才?一邊想,一邊跟過來,果見橋下石欄旁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公子,打扮也並不出奇,隻穿件灰府綢銀鼠夾袍,月白夾褲,腳蹬一雙黑衝呢千層底布鞋,雖不奢華,卻是幹淨利落纖塵不染。那青年倚欄而立,一條烏亮的發辮直垂腰間,似笑不笑地看著他們過來,剛要說話,戴鐸已一個千兒打了下去,稟道:“四爺,這就是您常念叨的鄔思道鄔先生,可巧兒今兒就叫奴才碰上了!——哦,這是我們殷四爺,北京城沒人不知道,十八家皇商位列第四!”

“殷真。”那青年微微一笑,八字眉下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爍著,說道,“你叫我月明居士好了——敢問鄔先生台甫?”一麵說,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鄔思道。鄔思道不禁一怔:哪有這麼托大的人,一見麵就把大號抬出來,叫人家稱自己“月明居士”!口中卻笑道:“我沒有號,你高興,叫我靜仁好了。”

殷真略一躬身,將手一讓說道:“實在是久仰你的大名了——連家父也十分賞識你的才學!屈尊一同走走如何?”鄔思道聽說他是皇商,原本心裏膩味的,但這位殷四爺眼中有一種沉穩靜嫻的氣質,不帶半點商家庸俗,竟不自禁點了點頭。殷真一邊走,一邊從容說道:“先生,我不是虛逢迎你。當年你的揭帖傳到北京,真是傾動京華!記得裏頭對左玉興、趙泰明二人有誅心警句——朝廷待其不為薄矣……二君設心何其謬也?獨不念天聽若雷,神目如電?嗚呼!吾輩進退不苟,死生唯命,務請尚方之劍斬彼元凶,頭懸國門,以儆天下墨吏!士立紫垣,噤口不言。一旦有義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闕下,或殺之輦中,四方聞之,獨不笑士大夫之無人耶?——這寫得何等酣暢淋漓,真個罵死天下屍位素餐之徒!難怪聖上震怒之下又擊節讚賞呢!”戴鐸也在旁湊趣兒道:“難為主子記得這麼清爽,奴才隻記得那副對聯——左丘明有眼無珠,不辨黑黃卻認家兄;趙子龍一身是膽,但見孔方即是乃父!”“是嘛!”殷真似乎變得隨和了一些,格格一笑道:“萬歲爺當時拿起來一看就說:‘此人這筆字風骨不俗。’”

“唔?”鄔思道渾身一顫,盯了一眼殷真和戴鐸,心中陡起疑雲。這揭帖對聯當日傳遍天下,二人能背並不稀奇。隻這二人,一個是“皇商”,一個是聽差,連皇帝當時的態度都了如指掌,未免就太出奇。聯想到戴鐸昔日也是一方名流,竟肯在這位“四爺”跟前屈身為奴,毫無羞慚之意,他已隱隱猜到這位極修邊幅的殷真,決非等閑之人!但對方既不肯說破,鄔思道也難問端底,便淡淡一笑,說道:“難為仁兄如此厚愛,竟記得這麼清楚!我真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不過,這十年蟄居山中,讀了點書,從前那點子專用來做取功名的敲門磚文章,想起來都覺得臉紅,八股文章誤盡天下英雄啊……”說罷無聲歎息了一下。戴鐸因見鄔思道感慨,岔開話題道:“四爺,今早您不是說要到人市上買兩個孩子使喚?這個店不錯,你們兩位進去吃酒攀談,我去辦事回來再侍候,如何?”殷真笑道:“那是什麼打緊的事!明兒再辦就遲了?走,咱們進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