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山中雜記
——遙寄小朋友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隻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隻盼他們看到這幾篇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隨手的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漸漸的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嬉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布,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胡寫,還有什麼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一)我怯弱的心靈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舅說什麼《聊齋》,什麼《夜談隨錄》,都是些僵屍,白麵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的咳嗽。睡覺的時候,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隻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地,結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麼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隻回頭凝視。
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裏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隻是近來常常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麵,都積壓了來,都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隻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紮到醒來,隻見滿山的青鬆,一天的明月。灑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
(七)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
白發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沒有什麼,隻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的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愈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鍾,至終他說:“那麼你去一個禮拜罷!”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海的關係。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但和海比,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隻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岩壁中間,有時隻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是山,天與地的界線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的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
四圍是大海,與四圍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裏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藍雀紅襟自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的飄浮在浪花之上,“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看見藍雀紅襟,隻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遊龍,翩若驚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