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尼羅河上的春天(1 / 2)

19 尼羅河上的春天

通向涼台上的是兩大扇玻璃的落地窗門,金色的朝陽,直射了進來。我把厚重的藍絨窗簾拉起,把床邊的電燈開了一盞。她剛剛洗完澡,額上鬢邊都沁著汗珠,正對著陽光坐著,臉上起著更深的紅暈,看見我拉過窗簾,連忙笑說:“謝謝你,其實我並不太熱……”一麵低下頭去,把膝前和服的衣襟,更向右邊拉了一拉,緊緊地裹住她的雙腿。

我笑說:“並不隻是為你,我也怕直射的陽光,而且,在靜暗的屋子裏,更好深談。”我說著繞過床邊去,拿起電話機,關照樓下的餐廳,給我們送上三個人的茶點來。

秀子抬起頭來,謙遜靦腆地微笑說:“我們到達的那一天,聽說你們去接了兩次,都沒有接著。真是,夜裏那麼冷,累你們那樣來回地跑,我們都覺得非常地……非常地對不起!

”我坐在床邊,給她點上一支煙,又推過煙碟去,一麵笑說:“在迎接日本朋友上麵,‘累’字是用不上的。你不知道我們心裏多麼興奮!自從東京緊急會議以後,算來還不到一年,我們又在開羅見麵了。為著歡樂的期待,我們夜裏都睡不好,與其在旅館床上輾轉反側,還不如到飛機場去呆著!”她笑了,“飛機誤了點,我們也急的了不得……說到‘歡樂的期待’,彼此是一樣的,算來從塔什幹會議起,我們是第三次會麵了,我一直以為世界是很大的,原來世界是這麼小。”

她微笑著看著手裏嫋嫋上升的輕煙,又低下頭去,這時澡室裏響起了嘩嘩的放水的聲音。

我說:“世界原是很大的,但是這些年來,在我的心裏,仿佛地球上的幾大洲,都變成浮在海洋麵上的大木筏,隻要各個木筏上的人們,伸出臂,拉住手,同心協力地往懷裏一帶,幾個木筏兒便連成一片了……我看到這一屆亞非作家會議的徽章,上麵是一隻黃色和一隻黑色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

秀子的眼睛裏,閃起歡喜的光輝,“你這句話多有詩意!隻要這幾大洲上的人民,互相伸出友誼的手……”

這時穿著阿剌伯服裝的餐廳侍者叩著門進來了,他在小圓桌上放下一大茶盤的茶具和點心,又鞠著躬曳著長袍出去了。

我一邊倒著茶,一邊笑問:“我們的東京朋友們都好吧?他們寫作的興致高不高?”

秀子說:“他們都好,謝謝你。尤其是從去年東京會議以後,他們都像得了特殊的靈感似的,一篇接著一篇地寫。你知道,有些報紙刊物不敢用他們的文章,認為太觸犯美帝國主義者了。他們的生活是有些困難的,但是他們讀者的範圍,天天在擴大,因此,他們的興致一直很高。”

澡室的門開了,和子掩著身上的和服走了出來,一麵向後掠著粘在額上的短發,一麵笑說:“你們這裏的水真熱,我的身上足足輕了兩磅!你知道,從離開東京我們就沒有好好地泡過澡了,我們那個旅館,隻在早晚才有熱水,而且還是溫的!”她笑著坐到秀子對麵的、圓桌邊的一張軟椅上,接過我遞給她的一杯茶來,輕輕地吹著。

我笑說:“我早就說過,你們盡管來,對我一點都沒有麻煩,而且還給我快樂。在會場上見麵,總是匆匆忙忙的……”

和子從桌上盤裏拿起一塊點心吃著,笑問:“你們剛才在談什麼,讓我打斷了?接著往下講吧。”秀子微笑著望著我,我便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

和子收斂了笑容,凝視著自己腳上銀色的屐履,慢慢地說:“生活困難是不假,我的評論文章是不大登得出去了,就是山田先生,駒井先生……那麼受人歡迎的小說家,也有些出版商不敢接受他們的作品……”她抬起頭來,眼裏閃著勇敢和驕傲的光,“的確,自從去年東京會議以後,我們都增加了勇氣,我們知道我們不是孤立在三島之上,隔著海洋,不知道有多少人民,都在響應著我們的正義的呼聲!最使我們感動震驚的,還是那些非洲代表們的發言。你記得嗎?他們說:他們從前對於日本毫不了解,隻知道日本曾是一個帝國主義國家,也從來沒有把日本政府和人民分開來。到了日本一看,原來日本和他們一樣,國土上也有美軍基地,日本人民也受著壓迫和奴役,他們的同情和友誼就奔湧出來了,他們願意和日本人民一同奮鬥到底……告訴你,這些話的確像清曉的鍾聲一樣,驚醒了好多人,我們知識分子裏麵,還有不少人認賊作父,把騎在我們頭上的美帝國主義者當做自己的保護者呢!”

秀子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地說:“有過這類想法的知識分子恐怕不少,應該說連我們都包括在內——至少有我自己!駒井老先生,在聽到一位非洲代表發言以後,很沉痛地對我說過:‘我們日本的知識分子,從明治維新起,一直眼望著西方,傾倒於西方文明,不用說非洲人,連亞洲人也看不上眼。’我們從來也不懂得知識分子應該和人民站在一起……沒想到當我們全國的人民——包括知識分子在內,受到美帝國主義分子欺淩的時候,向我們伸出熱情支持之手的,卻是……卻是我們一向所沒有想起的亞洲和非洲的人民!”